堂屋里的油灯被拨亮了些,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,却化不开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近乎窒息的沉默。所有人都坐下了,却无人能真正放松。陈震霆——母亲李秀兰的亲生父亲,被让到了主位,爷爷和父亲陪坐在侧。母亲坐在父亲下首的条凳上,脊背挺得笔直,双手却紧紧绞在一起,指节发白。建国建党挨着母亲,又是好奇又是紧张。二叔二婶、奶奶和我,则或坐或站在稍远处,屏息听着。
那位县里的干部和警卫员很识趣地退到了院子里,轻轻带上了门,将一院子好奇张望的村民目光也隔开了大半。
陈震霆的目光,始终没有离开过母亲。那目光里有沉痛,有歉疚,有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,还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特有的、试图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在平静之下的克制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,却依然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和厚重,每一个字都仿佛有重量:
“秀兰……各位,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爷爷和父亲,“老哥哥,国峰同志……还有孩子们。今天突然到来,惊扰你们了。有些话,有些事,在我心里压了几十年,今天,得说出来。”
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母亲脸上,仿佛要从她如今饱经风霜的容颜里,勾勒出那个襁褓中婴儿的模样。
“那是民国三十七年,冬天,淮海战场。”陈震霆的眼神变得悠远,仿佛穿透了时光,回到了炮火连天的岁月,“仗打得很苦,很惨烈。我是纵队下面的一个团长,奉命穿插阻击。你母亲……她不是随军家属,是战地医院的护士。我们是在战场上认识的,结婚很仓促,就在战壕后面临时搭的棚子里,首长给主持的。怀上你的时候,形势已经非常紧张了。”
他端起父亲递过来的粗瓷碗,喝了一口水,喉结滚动。
“你出生在转移途中,一个老乡临时让出的土房里。条件很差,你母亲产后虚弱,又缺医少药……你满月没多久,更大的战役任务就下来了。上级命令我们必须紧急转移,跳出包围圈。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和虚弱的产妇,在那种冰天雪地、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而且极度危险。”
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,父亲伸出手,轻轻按住了她紧绷的手臂。
“你母亲……她很坚强。她看出了我的为难。”陈震霆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是她主动提出,不能拖累部队,不能拿那么多战士的性命冒险。她说,先把孩子托付给可靠的老乡,等打完仗,安定下来,再接回来。我们……没有选择。”
堂屋里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。
“当时,我们团里有个李姓的警卫班长,家就是这附近山里李家坳的,就是你们邻村。他为人忠厚老实,家里就老两口,儿子早年没了,一直想有个孩子。你母亲信任他。我们把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,还有我的几块银元,都塞给了他。我匆匆写下了那张字条,盖了私章,又把我当时一枚立功得的纪念章,放在了裹着你的小被子里……那是我当时,唯一能留下的凭证和念想。”
陈震霆的目光,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,看到妻子含泪将小小的襁褓交给憨厚的警卫班长,看到自己心如刀割却必须转身奔赴战场。
“李班长抱着你,消失在了风雪里。我们部队也立刻开拔了。那一仗……打得很惨,我们团伤亡过半,我自己也负了伤。等伤好归队,再想打听,战局又变了,部队调动频繁,和李班长彻底失去了联系。后来……淮海战役结束,渡江,南下……再后来,全国解放,进了城,安顿下来。我第一时间就派人回来找,可……”
他沉重地摇了摇头:“李家坳遭过兵灾,村子都变了样,老李班长和他老伴……据说是在我们走后不久,为了躲避溃兵和土匪,带着你搬走了,不知去向。这些年,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。托地方上的同志留意,自己也利用各种机会打听‘李秀兰’这个名字,符合年龄的女孩……可人海茫茫,战争让多少家庭离散,改姓、搬家、甚至……都不在了。线索一次次中断。”
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遗憾。
“直到前段时间,”陈震霆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看向母亲的眼神带着一丝光亮,“我原来的一个老部下,现在在省军区工作,偶然看到了地方上报送的一份‘光荣军属’事迹材料,里面提到了张国峰同志的家庭情况,提到了妻子李秀兰,原籍可能在这一带,是被收养的……年龄、收养时间,都和我失去的女儿对得上。他立刻报告给了我。”
原来如此!是大哥建军立功的喜报和事迹材料,像黑暗中一道细微的闪光,最终指引了迷路的父亲,找到了失散数十年的女儿。
“我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,亲自过来了。”陈震霆看着母亲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愧疚,“秀兰,爹对不起你,让你受苦了。你养父母……李家老哥老嫂子,他们是对你有大恩的人,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。可惜,我来晚了,没能当面谢他们……”
母亲终于哭出声来,不再是无声的流泪,而是压抑了数十年的委屈、茫然、对养父母的思念,以及对眼前这个陌生又血脉相连的老人的复杂情感,一起决堤而出。她伏在父亲肩头,肩膀剧烈地耸动。
父亲红着眼眶,轻轻拍着母亲的背,对陈震霆说:“陈……陈老,秀兰的养父母,确实是好人,待秀兰如亲生。他们走的时候,秀兰还小,吃了不少苦。后来嫁到我们家,也一直勤勤恳恳,是我们老张家的好媳妇。”
爷爷也叹息道:“老李哥两口子,是厚道人。没想到……秀兰还有这样的身世。陈老将军,您……也别太自责,那年月,没办法啊。”
陈震霆重重地点头,用手抹了一把脸,稳了稳情绪:“是,没办法。但亏欠了孩子,是事实。秀兰,”他看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的母亲,“爹知道,突然出现,对你,对这个家,都是很大的冲击。爹不指望你立刻就能认我,或者改变什么。爹今天来,就是想看看你,看看你过得好不好,看看你的家,你的孩子。”
他的目光慈爱地看向建国建党,又落到被奶奶抱着的我身上:“这几个孩子,都很好,一看就是懂事的好孩子。建军在部队立功提干,我都知道了,好样的!是我们军人的后代!”
他又看向父亲和爷爷、奶奶:“国峰同志,老哥哥,老嫂子,感谢你们,给了秀兰一个家,把她培养得这么好,把这个家操持得这么像样。我陈震霆,感激不尽。”
这番话,说得诚恳而克制,没有丝毫居高临下,反而充满了感激和尊重,让原本紧张不安的爷爷和父亲,稍稍放松了一些。
母亲渐渐止住了哭泣,用袖子擦着眼泪,看着眼前这位苍老却威严的老人,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恨吗?似乎谈不上,那是时代的悲剧。亲近吗?几十年的空白,又岂是一席话能填补?但血脉的牵引,他眼中的痛悔与关爱,又是如此真实。
“我……”母亲张了张嘴,声音沙哑,“养父母……从来没提过这些。我只知道自己是抱来的,他们对我很好……那张纸和徽章,我也是前几天才……才看到。”
“你看到了?”陈震霆眼中闪过一丝激动,“还在吗?”
母亲看了父亲一眼,父亲点点头。母亲起身,进了里屋,很快,拿着那个暗红色绒布盒子出来了。她双手捧着,递给了陈震霆。
陈震霆接过盒子的手,微微有些颤抖。他打开,看到那枚略显陈旧的徽章和那张折叠的短笺。他拿起短笺,展开,看着上面自己当年在烽火中仓促写下的字迹,久久不语。最后,他用手指,极轻地摩挲了一下那个签名和私章,仿佛在触摸那段硝烟弥漫的青春和永别的爱人。
“你母亲……没能等到胜利。在西南剿匪时,遭遇空袭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但眼中的哀痛说明了一切。
他将盒子和短笺轻轻放回母亲手中:“秀兰,这个,你留着。这是你母亲和我,留给你的……一点念想。”
堂屋里再次陷入沉默,但这次的沉默,不再是单纯的震惊和隔阂,而是弥漫着一种共享了沉重往事后的复杂情绪,有悲伤,有感慨,也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、血脉之间的微弱联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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