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洞深处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油灯和火把的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,空气里弥漫着机油、铁锈和人体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。七台从津浦线上抢来的机床部件——或者说,七具巨大的钢铁残骸——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洞窟中央。
陈锐蹲在那台卧式镗床的主轴箱前,手指抚过冰冷的铸铁表面。铸铁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,是拆卸时留下的。旁边,周工生前用铅笔写在油布上的笔记摊开着,字迹因为老人临终前的颤抖而歪斜:
“……主轴轴承间隙……不得超过……0.003毫米……”
“陈顾问。”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声说,“我们没有千分尺,连游标卡尺都不准。”
“那就自己做。”陈锐头也不抬。
他站起身,走向那台唯一还能运转的简易车床——那是根据地之前用土法自制的,精度只能算勉强能用。车床旁堆着从各处搜集来的材料:一段铁轨钢、几块汽车变速箱齿轮、甚至还有寺庙里拆下的铜钟碎片。
“王铁牛。”
“在!”
“把那段铁轨钢夹上去。我们要车一根标准轴。”
“可是队长,铁轨钢太硬了——”
“用慢速,低进给。车坏了就再找一段。”
整个山洞工厂的二十三名技术人员和十七名战士,在接下来的三天里,见证了什么是真正的“无中生有”。
没有精密量具,陈锐就用光学原理自制简易光学比较仪——把两块平面玻璃叠在一起,利用光的干涉条纹来测量微米级的平整度。没有标准块规,他就用车床反复加工、研磨、比对,直到得到一组相对精确的金属块。
最困难的是那台坐标镗床的光学测量系统。镜片在运输中有了细微裂痕,刻度盘也损坏了。
“这东西……咱们根据地没人会修啊。”负责光学设备的年轻学生李书明几乎要哭出来。他是北平沦陷前逃出来的大学生,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血丝。
陈锐盯着那些破碎的镜片,突然说:“去把三连缴获的那架日军望远镜拿来。”
“望远镜?”
“还有,去找老乡收一批老花镜、近视镜,什么镜片都要。”
当王铁牛抱着一堆各式各样的镜片回来时,陈锐已经在地上用石灰画出了光路图。
“我们没有磨镜机,但我们可以选。”陈锐蹲在那堆镜片前,拿起一块老花镜片对着油灯看,“找曲率接近的,然后手工微调。李书明,你是学物理的,应该知道怎么测焦距。”
“我知道理论,可是——”
“理论就够了。”
第四天深夜,当第一根用自制“标准轴”检测过的主轴轴承被装入镗床主轴箱时,整个山洞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。
陈锐轻轻转动主轴。
没有卡涩,没有异响。平滑得像是抹了油的丝绸。
“成了……”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。
然后,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。有人开始无声地流泪——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,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狂喜。
那台拼凑起来的简易车床,在重新校准后,加工出的第一件产品,是一套用于修复坐标镗床的精密导轨滑块。材料用的是日军卡车变速箱拆下的合金钢。
当第一枚滑块从车床上取下,用自制千分尺测量后,负责测量的老师傅手都在抖:
“公差……公差在0.005毫米以内……老天爷,这比鬼子原厂的还好……”
陈锐接过那枚还带着余温的金属件,它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。
这就是“种子繁殖”——用一台机器,造出修复另一台更精密机器的零件。虽然慢,虽然笨拙,但链条一旦开始转动,就不会停止。
“每天最多工作四小时。”陈锐下令,“温度升高精度就会下降。轮流作业,人歇机器不歇。”
希望,就在这样苛刻的条件下,一点一点生长。
然而,阴影从未远离。
第七天夜里,负责山洞外围警卫的二排排长张大山,像往常一样查哨。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,参军前是矿工,沉默寡言,但做事极其认真。战士们都说,有张排长守夜,连只耗子都溜不进来。
凌晨两点,张大山查完最后一处哨位,却没有回营房。他独自一人走向山洞工厂的动力区——那里有两台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柴油发电机,是整个工厂的命脉。
哨兵看见他,立正敬礼:“排长!”
“嗯。我检查一下油路,你继续警戒。”
张大山走进发电机房,反手关上门。柴油机低沉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回荡。他站在巨大的铁疙瘩前,一动不动,就那么站着。
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,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下。他的手伸进怀里,摸到了一个油纸包。里面是他妻子和六岁女儿的照片,还有一封信——用他看得懂的白话文写的信。
“……娘和妞子在我们手上。明天天亮前,如果那个山洞里的机器还在响,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……”
信纸在他手中被攥得皱成一团。
他想起离家那年,女儿妞子抱着他的腿哭:“爹,你啥时候回来?”
他说:“等打跑了鬼子,爹就回来。”
“那要是打不跑呢?”
“打不跑,爹就不回来了。”
张大山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里全是血丝。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包——那是半公斤炸药,配上雷管和导火索。足够炸毁一台发电机,让整个工厂瘫痪至少半个月。
他的手在抖。
就在这时,机房的门被猛地推开!
王铁牛端着一碗热汤站在门口:“老张,就知道你在这儿——喝口热的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他看到了张大山手里的东西。
时间凝固了。
下一秒,张大山猛地转身,点燃导火索,向发电机扑去!
“你疯了!”王铁牛扔掉汤碗,如同疯虎般扑上去。两个壮汉在狭窄的机房里扭打在一起,撞在铁皮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导火索嘶嘶燃烧,离炸药包只剩半尺!
王铁牛一拳砸在张大山脸上,顺势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,伸手去抓那滋滋作响的导火索。张大山的指甲深深掐进王铁牛的手臂,鲜血直流。
“为什么?!老张!为什么?!”
张大山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铁牛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
导火索只剩三寸!
王铁牛狂吼一声,用尽全力一挣,左手终于够到导火索,猛地一扯——
滋啦。
火苗在离炸药包不到一寸的地方熄灭了。
机房内只剩下柴油机的轰鸣,和两个人粗重的喘息。
当陈锐和赵守诚赶到时,王铁牛已经用绳子把张大山捆了起来。张大山没有反抗,他只是低着头,看着地上那张从怀里掉出来的照片——照片上,妻子和女儿拘谨地笑着,背后是已经被日军烧毁的家。
“他说什么没有?”陈锐问。
王铁牛摇头,举起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:“他就跟疯了一样,什么都不说。”
陈锐蹲下身,捡起那张照片,又看到旁边皱巴巴的信纸。他展开看完,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他把照片和信纸递还给张大山。
张大山终于抬起头,脸上全是泪:“陈顾问……我对不起同志们……可我娘……我妞子……”
“她们在哪里?”陈锐的声音异常平静。
“不知道……信是十天前有人塞进我衣兜的……说只要机器一响,就……”张大山说不下去了。
赵守诚叹了口气:“这是‘清道夫’计划最后的手段。他们知道明着打不进来,就用这种法子。”
山洞工厂的所有人都聚集了过来。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沉默的脸。有人愤怒,有人悲伤,更多的人是茫然——仗打到这个份上,连家人都成了敌人手里的筹码。
陈锐站起身,环视众人。
“张大山。”他说。
“在……”
“你犯了错,军法不容。但你的家人没有错。”陈锐顿了顿,“关禁闭,等候处理。”
张大山被带走了。山洞里一片死寂。
陈锐走到那台刚刚修复的镗床前,抚摸着冰冷的机身。然后,他按下启动按钮。
电机嗡鸣,主轴开始缓缓旋转。声音平稳而坚定。
“都回去干活。”陈锐背对着众人说,“机器不能停。”
“可是陈顾问——”有人想说点什么
“我说,机器不能停。”陈锐转过身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但眼神里有一种让所有人都心悸的东西,“敌人抓我们的家人,杀我们的亲人,想让我们害怕,让我们停下。”
他走到动力开关前,将另一台备用发电机也启动。两台柴油机同时轰鸣,震得山洞微微颤抖。
“那就让机器响得更快。”
他提高了音量。
“响得更亮。”
声音在山洞里回荡。
“亮到他们——”陈锐一字一顿,“扼杀不完。”
那一夜,山洞工厂的灯火彻夜未熄。机床的轰鸣声穿透岩壁,在群山中隐隐回荡,像是这片土地上刚刚开始搏动的心脏。
而在百里之外的日军据点里,那个戴着白手套的军官看了看怀表,又听了听远方隐约传来的、几乎不可闻的机械震动声。
他笑了笑,在记录本上写下:
“诱饵已放出。‘播种者’确认仍具强烈繁殖倾向。申请启动第二阶段:‘枯萎剂’。
本子上,一个扭曲的骷髅头印章,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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