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庄的私塾先生杨文渊,是前清最后一次科举的童生。戊戌年剪了辫子,辛亥年后回乡教书,一教就是二十八年。
他的私塾设在家里的西厢房,学生不多,统共十一个,年龄从八岁到十四岁不等。教材是他自己手抄的——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《千字文》,还有他偷偷加进去的《算术初步》和《格致浅说》。他说,新时代了,光会之乎者也不行,得懂点实学。
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初七,杨先生正在教学生认“电”字。
“……电者,阴阳相激而生光热之力也。”他用树枝在沙盘上写下这个字,“如今鬼子占了咱们的地方,可咱们心里得亮堂。将来打跑了鬼子,咱们要建电厂,让家家户户都亮起电灯……”
就在这时,院门被猛地撞开了。
冲进来的不是日军常见的土黄色军服,而是一种深灰色的、样式古怪的制服。他们头上戴着全覆盖式的头盔,脸上罩着呼吸面罩,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。每个人胸前,都有一个用白色油漆喷绘的、线条扭曲的骷髅头标志。
学生们吓得缩成一团。
杨先生站起来,挡在学生前面:“你们……你们是什么人?这是学堂……”
为首的灰衣人扫了一眼沙盘上的字,又看了看墙上一副杨先生自己画的《九州山川图》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抬起手,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。
两名灰衣人上前,不由分说地把学生们往外赶。动作粗暴,但出奇地安静,没有呵斥,没有叫骂,只有皮靴踩在地上的沉闷声响。
“你们要干什么?!孩子还小——”杨先生想阻拦,被一枪托砸在肚子上,疼得弯下腰去。
学生们被集中在院子里。灰衣人开始搜查西厢房。他们翻出所有书本——线装的《论语》、手抄的讲义、甚至学生练字的草纸——堆在院子中央。
然后,他们从背囊里取出一种银白色的粉末,撒在书堆上。
粉末遇到纸张,立刻开始“嘶嘶”地冒烟,随即燃起一种诡异的、几乎无焰的蓝色火焰。书页在火焰中迅速碳化、消失,连灰烬都很少留下。
“不!我的书!”杨先生挣扎着想扑过去,被死死按住。
烧完书,灰衣人又走进屋里,把所有笔墨纸砚都扔进火堆。最后,他们连墙上那幅《九州山川图》也扯了下来。
做完这一切,为首的灰衣人走到杨先生面前,第一次开口说话。他的中文带着一种古怪的、没有起伏的腔调:
“知识,是瘟疫。识字,是感染。教书,是传播。”
他举起手枪。
枪声在安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当根据地侦察兵赶到时,只看到一院子吓傻的孩子,和倒在血泊中的杨先生。他的眼睛还睁着,望着天空,手里紧紧攥着一截烧焦的毛笔。
同样的事情,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,接连发生了九起。
被袭击的不只是私塾,还有乡村小学、扫盲班、甚至只是家里藏了几本书的识字老人。凶手来去如风,行动精准,从不抢劫财物,只针对“知识载体”——书、文具、教书的人。
而且,他们总在现场留下那个扭曲的骷髅头标记。
“这他妈不是鬼子!”王铁牛在作战会议上气得拍桌子,“鬼子抢粮抢女人,这帮畜生就冲着书本和先生去!他们是疯了吗?!”
陈锐盯着侦察兵带回来的现场照片——烧焦的书堆,墙上的骷髅标记,还有死者茫然而不甘的眼神。一股寒意从他脊椎升起。
这不是普通的扫荡。这是系统性的、有目的的……文明清除。
第四起袭击发生后,陈锐决定冒险。他启用了“破晓”留下的最后一个紧急联络方式——将一段特定频率的信号,通过“龙吟”电台向预定方向发送,持续三分钟。
信号发送后的第三天夜里,陈锐独自在移动指挥所的炭窑里等到了回音。
“向导”的出现方式比上次更加诡异。她似乎是从窑洞墙壁的阴影中“浮现”出来的,脸色比上次更加苍白,左臂不自然地垂着,袖口有干涸的血迹。
“你受伤了。”陈锐说。
“不重要。”“向导”的声音依然清冷,但多了几分急促,“听着,陈锐。情况变了。”
“那些灰衣人——”
“‘灭绝派’。”“向导”直接给出了答案,“‘灯塔’内部的新派系。他们认为‘净化派’的手段太温和了。”
她走到地图前,手指划过那些被袭击的地点:“‘净化派’只想清除‘技术异变’,就像清除杂草。但‘灭绝派’认为,杂草之所以生长,是因为土壤有问题。他们要进行的是……‘文明级消毒’。”
“消毒?”
“对。”“向导”转过头,看着陈锐,“他们认为,一个文明周期内如果频繁出现‘奇点’——也就是像你这样的异常——说明这个文明本身具有危险的‘突变倾向’。最好的办法,不是清除个别异变,而是……降低整个文明的‘知识基线’。”
陈锐瞬间明白了:“所以他们杀教书先生,烧书……”
“让文盲率回升,让技术传承断裂,让文明退回一个更‘安全’、更‘稳定’的低水平状态。”“向导”的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情绪,像是愤怒,又像是悲哀,“在他们看来,这样能从根本上杜绝新的‘奇点’诞生。他们称之为……‘安全格式化’。”
窑洞里死一般寂静。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。
“疯了。”陈锐低声说。
“他们是理性的疯子。”“向导”说,“而且他们现在占了上风。‘净化派’在多次失败后失势,‘灭绝派’获得了更多资源。这支‘骷髅部队’,就是他们的执行者。”
她走到窑洞门口,又停下来:“陈锐,你的‘种子’学员,你的技术教导队……他们现在是最危险的‘高知识浓度目标’。‘骷髅部队’一定会找他们。”
“他们会怎么找?”
“我不知道。但‘灭绝派’拥有‘净化派’没有的权限……他们可能动用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。”
“向导”的身影开始变淡,像要融化在黑暗里。
“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警告了,陈锐。‘破晓’……损失惨重。我们可能帮不了你下次了。”
“等等!”陈锐急问,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你们到底想要什么?”
阴影中传来最后的声音:“我们想要的……是一个不被定义、不被修剪的未来……”
她消失了。
陈锐站在空荡荡的窑洞里,良久未动。
第二天,他做出了决定。
“把‘星火’基地幸存的那批学员,还有各个分区的技术骨干,全部打散。”他在紧急会议上宣布,“化整为零,隐蔽到普通村庄里,身份伪装成农民、樵夫、货郎。所有的技术资料,微缩抄写,分散保管。”
赵守诚皱眉:“那我们的技术培训怎么办?”
“暂停。保人第一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陈锐的声音斩钉截铁,“他们在猎杀‘知识’。那我们就让‘知识’消失在人群里。”
但仅仅隐藏是不够的。陈锐知道,“骷髅部队”一定在疯狂地寻找这些目标。他们需要一个更大的诱饵,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开。
于是,一份绝密的“情报”开始在根据地内部“泄露”:陈锐将在三天后,亲自前往大王庄,对根据地所有技术骨干进行一次“集中培训”,统一传授最新技术。
情报走漏的渠道很巧妙,确保能传到该传的人耳中。
与此同时,陈锐在大王庄布下了一个死亡陷阱。
大王庄是个废弃的矿村,地下有错综复杂的坑道。陈锐在这里集中了根据地几乎所有的“没良心炮”、定向雷、绊发装置,还有……他从山洞工厂带来的最新产品:一种用弹簧钢片和撞针制成的“跳雷”,触发后会弹到半空爆炸,专门对付集群目标。
三天后的夜晚,大王庄寂静如坟场。
陈锐亲自带着三十名最精锐的战士,埋伏在坑道入口的制高点。他手里拿着的,是一支刚刚完成改造的步枪——枪管用新机床加工,精度更高;加装了简易的夜视瞄准镜(用缴获的部件改造);枪口是他亲自设计的消音器,效果比之前的好三成。
“都记住,”他低声说,“等他们全部进入庄子里再动手。一个都不放过。”
凌晨一点,灰影出现了。
他们像幽灵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,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整体。一共二十三人,恰好是一个完整的行动小队。
为首的灰衣人抬手做了几个手势,小队立刻分成三组,从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潜入大王庄。
陈锐透过夜视镜看着他们。这些人的战术素养极高,交替掩护,死角排查,专业得令人心悸。但正因为专业,他们才一定会检查那些看似最适合设伏的建筑——而那里,陈锐埋下了第一波“礼物”。
当第一名灰衣人推开一间土屋的门时,绊索被触发了。
不是爆炸,而是几十枚用铁皮罐头改装的“震撼弹”——里面塞满了镁粉和火药,爆炸时会产生刺眼的强光和巨大的噪音。
瞬间,整个大王庄亮如白昼!
灰衣人的夜视装备瞬间过载,所有人都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和眩晕。
“打!”
陈锐的枪第一个响起。消音器让枪声变成了一声轻微的“噗”,但子弹精准地钻进了那个为首灰衣人的头盔缝隙——那是夜视镜和呼吸面罩的连接处。
那人应声倒地。
紧接着,埋伏在各处的战士们同时开火。子弹从坑道口、房顶、甚至地下预留的射击孔里射出,编织成一张立体的死亡之网。
但“骷髅部队”的反应快得惊人。失明状态下,他们竟然还能凭记忆和声音迅速寻找掩体,并开始还击。他们的枪声也很奇怪,是一种高频的“滋滋”声,射出的子弹在夜空中留下淡蓝色的轨迹。
“小心!他们的子弹能穿透普通掩体!”一个战士刚喊完,就被一道蓝光击中胸口,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带飞出去。
陈锐心一沉。这是能量武器!虽然还是原型阶段,威力可能不如实弹,但穿透力极强。
“用‘跳雷’!”他下令。
预先埋设的跳雷被遥控触发,弹到半空爆炸。钢珠和破片呈扇形洒下,覆盖了大片区域。惨叫声响起,至少五名灰衣人中招。
战斗进入白热化。灰衣人试图向庄外突围,但每个出口都被火力封锁。他们又试图呼叫支援,却发现所有无线电设备都受到了强烈干扰——李水根带着“灵雀”小组,在外围用大功率电台实施了全频段阻塞。
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屠杀。
半小时后,枪声渐歇。二十三名灰衣人,全部倒下。
陈锐带着人小心地清扫战场。大部分尸体都被补枪确保死亡,但有一个灰衣人还有微弱的呼吸——他的面罩被破片击碎,露出了下半张脸,是个很年轻的西方人面孔,不会超过二十五岁。
王铁牛把他拖到陈锐面前。
年轻人睁开眼睛,蓝色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。他看着陈锐,嘴角竟然扯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。
“你……就是……播种者……”他每说一个字,嘴里就涌出一股血沫。
陈锐蹲下身:“什么播种者?”
“计划……失败了……但……还会……有……”
年轻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。他挣扎着抬起手,似乎想指向什么,但手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。
最后一口气吐出前,他嘴唇翕动,说出了最后的、清晰的几个字:
“……播种者……必须清除……这是为了……更大的……纯洁……”
他死了。
陈锐慢慢站起身。夜风吹过,带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“队长,这些尸体怎么办?”王铁牛问。
“全部埋了。装备能用的带走,不能用的销毁。”
陈锐转身离开战场。走了几步,他又停下来,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灰衣人的尸体。
播种者。
这个词,像一颗冰冷的子弹,打进了他的心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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