诏书中“孔氏一族,凡五服之内,皆削除功名,五十年内不得科考”这一句,对散居各地尤其是汇聚京师。
谋求前程的北孔旁支子弟而言,不啻于一道,斩断青云路的无情铡刀!
消息传开时,几个寄居在国子监附近,“悦来客栈”的孔姓秀才,正在二楼通铺上商量着凑钱,买新出的时文选集。
当同客栈一个消息灵通的徽商之子冲进来,挥舞着刚从街上抄来的布告摘要,尖声念出这一句时,房间里瞬间死寂。
一个叫孔衍桢的年轻秀才,手里的茶碗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,热水溅湿了裤腿都浑然不觉,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恐慌在极短的时间内,席卷了所有旅居京师的北孔旁支子弟。
他们大多与曲阜主家已出五服,关系疏远,有些甚至只是顶着“圣裔”光环的普通读书人,依赖科考改变命运。
主家的滔天罪恶他们或许听闻一二,也曾私下不满,但万万没想到,这泼天祸水竟会以如此酷烈的方式,将他们这些池鱼尽数淹没!
城南“鲁顺”车马店后院,偏僻客房。
“五十年……五十年啊!”举人孔弘简双手抱头,声音从指缝里嘶哑地挤出,再无平日里的斯文从容。
他今年三十有二,寒窗二十五载,去年秋闱刚中举人,正是摩拳擦掌准备明年春闱,搏一个进士出身光耀门楣的时候。
此刻,却觉得脚下锦绣前程化为无底深渊。
“我寒窗二十五载,家中田地变卖大半,老母妻儿日夜期盼……难道就因那千里之外、早已不走动的本家造孽,便要断送此生所有指望?!天理何在?!朝廷法度,岂能如此株连无辜?!”
房间里聚集了七八人,皆是闻讯后惊慌失措,找过来的山东孔氏旁支,有秀才,有监生,也有像孔弘简这样的举人。个个面色惨白,如丧考妣。
“弘简兄说的是!”一个叫孔闻策的年轻监生红着眼睛,悲愤不已。
“我等旁支,与曲阜本家早已分家别爨,年节走动都稀罕。
他们在山东作威作福,何曾照拂过我们这些穷亲戚半分?如今他们东窗事发,却要我们所有人陪葬!这……这简直是飞来横祸,无妄之灾!”
角落里,一个头发花白、身形佝偻的老秀才忽然痴痴笑起来,笑声凄厉刺耳:“没用了……都没用了……我考了四十年,从总角考到知天命……就等着今年恩科……哈哈,五十年?
我这把骨头,还能有几个五十年?这不是削功名,这是断了我轮回往生的路啊!”他笑着笑着,浑浊的老泪淌了满脸。
这绝望的悲鸣,让房间里的空气愈发沉重。
“必须想办法自救!”一个年纪稍长处事较为圆滑的秀才,孔昭熙眼神闪烁。
“主家罪孽深重,万难挽回。我等要做的,是竭力与主家切割,向朝廷表明:罪在曲阜本支,我等各地旁支实属清白无辜,不应受此株连!”
“如何切割?朝廷诏令已下,金口玉言!”有人绝望道。
“事在人为!”孔昭熙目光扫过众人。
“我听说,南宗的孔尚已在京中,颇受礼部礼遇,同为圣裔,南宗如今俨然要取代北宗祭祀。
我们或许可以设法联系南宗之人,陈明苦衷,请他们代为转圜?”
话音刚落,一个刚从外头回来的子弟喘着气插话,满脸沮丧:“别提了!我托人递话给南宗在京的管事,对方只客气回复‘南宗初蒙圣恩,战战兢兢,不敢妄议朝廷法度,尤其关乎孔氏处置,更需避嫌’,连面都不肯见。”
希望刚燃起就被掐灭,众人皆是无比颓废,孔闻策闻言,猛地咬牙道:“那就双管齐下!”
“联络南宗不成,我们当联名上书,向朝廷陈情!陈情书不能为主家辩解半句。
但需痛心疾首与主家划清界限,详述我等旁支与曲阜早已疏远,各自安分守己,苦读诗书,实乃国家良民,主家之罪,实不应殃及我等无辜旁支!或可提及……”
他顿了顿,将自己的想法抛出,“听闻陛下与朝廷,近年颇重实务,于空谈性理之心学有所疏远,反倡‘知行合一’、‘经世致用’之说。
我们或许可在陈情书中,隐约表露我辈旁支子弟,一心向学,愿为国家实干效力,而非只知空谈道统、依附门第之辈……”
“光上书陈情,恐力量单薄。”孔昭熙接口,眼中闪过决绝。
“需造声势,让朝廷看到我辈‘冤屈’与‘惶恐’,我听闻,押解北孔重犯的囚车,不日便将抵达金陵……”
众人目光一凛,就在这时,一个一直阴沉着脸,名叫孔承烈的旁支子弟突然拍案而起,低吼道:“切割?哭求?只怕朝廷正嫌株连不够广,不够显其雷霆手段!依我看,不如做得更绝!
我们联名上书,不仅要切割,更要揭发!揭发本家那些我们知道、听说的龌龊事,哪怕只是风闻!
再狠踩几脚程朱理学,说正是那套‘纲常名分’纵容了本家作恶!我们比南宗更激进,比新政更彻底!拿本家的尸骨,做我们的投名状!”
这番赤裸裸的言论,瞬间让在座的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承烈!此非君子所为!”孔昭熙皱眉。
“君子?”孔承烈冷笑。
“君子都快饿死了!你们要当君子,去跟阎王爷讲气节吧!我只是给你们指条可能活的路!”
一直沉默发抖的孔衍桢,此刻抬起头,声音微弱却坚持:“诸位兄长……我们如此行事,与那曲阜本家攀附权势、曲意逢迎时,又有何本质不同?不过是……换了个攀附的对象罢了。
读书人的气节……”
孔弘简霍然抬头,赤红的眼睛瞪着孔衍桢,嘶声道,“气节能当饭吃,能换功名吗?孔衍桢,你家中尚有薄田,可我呢?
我娘熬瞎了眼睛纺线供我读书,就指望我中举改换门庭!如今路断了,你跟我谈气节?活下去,让家人活下去,才是最大的道理!”
这番话如冷水泼面,让所有尚存一丝犹豫的人彻底沉默,孔衍桢张了张嘴,终究颓然垂首。
见所有人不答话,孔昭熙只当他们同意了,开口道:“哭阙之地点,时机须万分精确,离囚车太近,易被当成劫囚或同情罪人。
离皇宫太近,又有胁迫君父之嫌。我看,选在朱雀桥附近为佳,那里是囚车入城必经之路,又非宫禁要地。
我们只跪在道旁,面向皇宫方向,派三五个口齿最清、状貌最凄惶的代表,手持陈情书副本,等囚车过后、人群未散时高声泣诉,其余人只需垂首跪泣。”
孔闻策补充:“届时,需得安排一两个,绝对可靠的非孔姓友人,混在围观百姓中。
待我们哭诉时,他们便出声引导,喊些‘读书人何辜’、‘陛下仁德,必不忍株连’之类的话,带动风向。
事后,更要迅速将陈情书内容、我等惨状,通过茶馆说书、坊间小调散播出去,务必让金陵城皆知我辈之‘冤屈’与‘忠恳’。”
孔弘简听着这些周密甚至算计的安排,双手紧握成拳,指甲陷进肉里,渗出血丝:“此举……实非君子所为,近乎要挟。
可……若君子之道已绝我生路……”他痛苦地闭上眼,再睁开时,只剩一片赤红。
“罢了!身名俱灭之下,何惜颜面?便做一回摇尾乞怜、搏人同情的‘可怜虫’罢!只望……只望这最后一点‘圣裔’的颜面,能换得朝廷一丝垂怜。”
............
二月二十八的清晨,阴云密布。
自三山门至承天门,五城兵马司兵丁拉起的两道人墙外,早已是万众鼎沸。
酒楼临街的窗口、沿街商铺的二楼、甚至巷口的石狮子上,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。
辰时三刻,车轮碾压与铁链拖曳的哗啦声,由远及近如闷雷滚过路面。
罗网缇骑的森严队列之后,那连绵的囚车队伍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。
特制的铁木囚笼,栅栏粗大,一辆辆首尾相连,每辆都塞满了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男女。
曾经象征着无上尊荣的“圣裔”,如今沦为阶下囚,在无数道目光的凌迟下,缓缓驶向命运的终点。
最前面的囚车里,正是前衍圣公孔胤植。
他须发散乱,目光涣散,昔日保养得宜的面皮上如今满是污渍,前明御赐的蟒袍早已破烂不堪。
铁镣随着囚车的颠簸,敲击着他的腕骨和踝骨,那单调的“哐当”声,似乎是他生命最后的节拍。
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唾骂声、诅咒声,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脂传来,模糊而遥远。
他脑中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画面:孔庙森严的大殿、堆积如山的金冬瓜、地窖中摇曳的火光与那些惊恐的眼睛……列祖列宗?
圣裔永昌?呵……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,却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旁边的囚车中,孔广源将自己蜷缩在角落,恨不得缩进木头里。
烂菜叶、臭泥巴不断砸在栅栏上,溅到他身上。每一句“狗腿子”、“汉奸帮凶”的骂声,都像鞭子抽在他早已崩溃的神经上。
“打死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!”
“孔家老狗!还我血汗钱!”
“卖国贼!不得好死!”
怒骂声中,杂物如暴雨般倾泻。烂菜帮、臭鸡蛋、土坷垃还算寻常。
一个穿着绸衫商人模样的中年人,眼睛通红,奋力将几块硬邦邦的、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砸向囚车,嘶吼道:“曲阜‘仁昌当’!强夺我祖传田契,逼死我父!这账今天老子用石头还你!”
这商人并非山东人,而是在江南经营,其家族产业曾被,孔府在兖州的联号巧取豪夺,家破人亡。
另一处,看似老实的工匠,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陈年的鞭痕,抓起一把不知从哪弄来,混合污泥和馊水的烂草团,狠狠丢向女眷囚车:“我妹子当年在你们府上做绣娘,就因打翻了一个茶盏,被活活鞭打至残!你们也有今天!”
女眷囚车中顿时响起惊恐的尖叫,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,如今钗横鬓乱,抱成一团,绝望地承受着羞辱。
她们清楚地知道,等待她们的是没入教坊司,或发配为奴的凄惨命运,而身边年幼的儿子,将被充军边塞,生死难料。
昔日的锦衣玉食、仆从如云,恍如隔世噩梦。
人群里一些年轻书生也在观看,心学倾向的士子多冷眼旁观,面露鄙夷,或与同伴低声议论:“知行不合一,乃自取灭亡。”
“空谈仁义,内藏龌龊,虚伪至极!”
而部分笃信程朱理学的书生,则神色复杂,有人不忍地别过头,低声叹息:“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……如此折辱,未免过矣。”
也有人虽觉孔府罪有应得,但见其妇孺受此待遇,亦觉心中恻然,但这种分歧与沉默,在沸腾的民怨中显得微不足道。
(后续..依旧是万更,tAt 求米~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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