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时三刻,金陵朱雀桥。
细雨如丝,将桥面青石浸润得乌亮如墨,就在囚车车队碾过桥心螭纹石板的,刹那——
“跪——!”
一声凄厉穿透雨幕,东侧外沿的人群,就像被狂风吹折的芦苇,黑压压一片齐刷刷跪倒!密密麻麻足有近千之众!
第一排,三百余名北孔旁支子弟面色惨白,孔弘简跪在最中,双手高举万言陈情书。
他左侧的孔昭熙以额触地,青石板上已见暗红血渍,右侧的孔闻策作伏地哀哭状,肩头剧烈耸动。
第二至第五排,跪着四百余名国子监监生,深蓝襕衫在雨中浸成墨色,方巾被雨打湿紧贴发髻。
这些面孔大多年轻——有刚通过岁考入监的十六岁少年,手指还在微微颤抖。
有苦读多年、准备参加今岁科举的三十许老监生,眼中满是血丝,更有几位身份特殊的。
跪在第三排中央的岳钟,年二十,兵科都给事中岳峙次子,他身形挺拔如松,虽跪着却脊梁笔直。
岳钟身侧跪着的顾昭,刑科都给事中顾法幼子,年方十九,面容清秀苍白,手指却紧紧攥着一卷《大唐律疏》。
他昨夜与父亲激烈争辩至三更,顾法拍案怒斥“国法如山岂容私情”,他则反诘“法理之外亦有人情”,今晨他瞒着父亲悄然出门,此刻跪在雨中。
稍远处,文宥——礼科都给事中文质之孙,年二十二,理学名门之后,他身旁跪着的邹晟,礼科给事中邹黉之子。
第六排往后,是三百余名各府县学的生员、举人,其中有几位格外醒目,皆是朝廷官员之子。
“罪在首恶,殃及无辜——恳请陛下圣察!”
“圣裔道统,焉能尽绝?求朝廷网开一面!”
“寒窗苦读二十载,只求报效君父,何忍尽革前程?!”
声浪如惊雷炸响!这声音里有少年的激越、壮年的沉痛、老者的苍凉,更有世家子弟自幼熏染的从容气度。
三百北孔旁支的哀哭、四百监生的齐声陈情、三百生员举人的附和——竟将四周百姓的唾骂声都压了下去!
桥面上,囚车队伍戛然而止,一开始还以为是来劫囚的,让押送的营官脸色骤变:“铳手警戒!”
前排兵士“唰”地抬起燧发枪,铳刺寒光凛冽,罗网缇骑手按刀柄,目光如鹰。
人群大哗:“国子监……全跪了?!”
“那是岳给事的公子!我看见过!”
“还有顾家的小郎君!刑部顾阎王的儿子!”
百姓中一阵骚动,一些原本怒骂的苦主,看见这么多官员子弟跪在其中,骂声不由噎住。
一个老农喃喃道:“这、这都是官家少爷啊……要出大事了……”
囚车内,孔广源猛地扑到栅栏前,眼中爆发出狂喜:“官宦子弟……这么多官宦子弟!天不绝我孔氏!”
孔胤植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,掠过那些跪地的年轻面孔,当他看见岳钟、顾昭等人时心中一喜。
“让开!五城兵马司办事!”暴喝声自承天门方向传来,两百兵丁小跑而至,赤红棉甲在牛毛细雨中泛着暗光,燧发枪铳刺如林。
为首之人面庞瘦削,双目深陷,正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马士英。
马士英这几日已被各处士子,殴斗闹得火冒三丈,连人都廋了好几圈。
昨日子时,国子监两斋监生因“孔案该不该株连”,在明伦堂大打出手,前日,浙江会馆与山东会馆的举子当街辩论演变成群殴,砸烂半条街店铺。
他连续三夜只睡两个时辰,如今胃袋空空,精神不佳,火气更是直冲天灵盖。
他大步走到跪地人群前,官靴踩过积水,“啪嗒”作响。
目光扫过最前排的孔弘简,又掠过第二排的岳钟、顾昭等人,脸色阴沉如铁:“聚众千余,阻塞御道——尔等意欲何为?!”
孔弘简涕泪纵横,高举陈情书:“马指挥!学生等实为‘株连过广’陈情!求指挥上达天听——”
“闭嘴!”
马士英一声怒喝,声震桥面。他根本不屑看那陈情书,指着孔弘简鼻子:“北孔犯的是十恶大罪!按律当族诛!陛下只罪五服已是开恩!尔等还敢谈‘株连过广’?!”
“马指挥!”
跪在第三排的岳钟突然昂首。雨水顺着他面颊滑落,声音清朗有力:“学生岳钟,敢问马指挥——北孔本支有罪,自当依法严惩。
然旁支子弟,多已出五服,与曲阜本家数年甚至数十年不通音信。
他们寒窗苦读,所凭者唯自身才学,所望者唯科举正途。今一概革除功名,五十年不得科考——这与断其生路何异?!”
他顿了顿,目光灼灼:“家父常教导,为政者当‘罚当其罪’,今罪在曲阜本支,却罚及千里外苦读士子,此乃‘罚不当罪’!
学生恳请马指挥三思——此例一开,日后但凡大族犯罪,是否皆可如此株连?天下士子,谁敢保证本族永无罪人?!”
这番话条理清晰,字字铿锵。
不少士子纷纷点头,人群中传来低语:“岳公子说得在理……”
马士英盯着岳钟,认出这是岳峙之子,心中更怒——好个官宦之后,也来掺和这浑水!
他冷冷道:“岳公子既知‘罚当其罪’,便该明白——北孔之罪,非一族之罪,乃借‘圣裔’之名,行祸国殃民之实!
陛下严惩,正是要断绝此等‘倚仗族名、凌驾国法’的歪风!你若真明事理,便该劝这些士子散去,而非在此摇唇鼓舌!”
“学生并非摇唇鼓舌。”
跪在岳钟身侧的顾昭突然开口。他面色苍白,手指却紧紧攥着那卷《大唐律疏》,朗声道:“《大唐律·名例篇》有载:‘罪止其身,不累无辜。’又云:‘五服之外,以常人论。
’今朝廷诏令,将五服内旁支尽数革除功名——此与律法精神相悖!学生父亲常言‘执法者当谨守律条’,敢问马指挥:陛下诏令虽尊,可能凌驾于《大唐律》之上?!”
此话一出,全场皆惊!
竟敢质疑诏令与律法相悖?!不少士子倒吸凉气,连岳钟都侧目看向顾昭——这位刑部“大佬”的儿子,居然这么勇?!
马士英勃然变色:“放肆!陛下乃天子,金口玉言即是法!尔等——”
“马指挥此言差矣!”
跪在第五排的文宥突然睁眼,悠长道:“《尚书》云:‘天子作民父母,以为天下王。’天子代天牧民,当循天理、守礼法。
孔圣人之道,乃天理在人世之彰显。今陛下严惩圣裔,虽事出有因,然株连过广,伤及儒学根本——此非但违律,更悖天理!
学生祖父尝言:‘理在法先,道在权上。’今日学生跪于此,非为罪人请命,实为‘道统’存续而呼!”
理学名门之后一开口,便抬出“天理”“道统”,后方数百士子中,许多笃信程朱者纷纷叩首:“文公子所言极是!”“道统不可绝啊!”
马士英气得浑身发抖,他指着文宥,又指向岳钟、顾昭,声音嘶哑:“好!好一群官宦子弟!好一群熟读律例、精通经义的‘才俊’!
尔等父祖在朝为官,尔等便以为可倚仗家世,在此妄议国策、质疑君上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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