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境的春天来得迟，却带着一股挣脱冰雪禁锢的蓬勃力量。铁壁关内外，原本被鲜血浸透、被战火灼烧的土地上，悄然冒出了点点嫩绿。关墙上，残破的痕迹仍在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，但更多的工匠和士卒正在忙碌地修复、加固，为新生的希望筑起壁垒。
陈泥卸甲的日子，定在一个天色微明的清晨。他没有惊动太多人，只在砺锋军核心将领的小范围内做了交代。帅府门前，他的战马早已备好，行囊简单得不像一位功勋卓着的将军，倒似远行的游子。
镇北侯李崇山还是来了。他没有穿侯爷的正式袍服，只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，如同一位送别子侄的长辈。司马文渊和赵振静立其身后。
“此一去，山高水长。”李崇山看着陈泥，目光复杂，最终化为一声轻叹，“本王知你志不在此，强留无益。清水镇虽好，终究偏安一隅。若他日……觉得外面的天地不够宽阔，或是想找个安稳所在，北境边军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。”他递过一个沉甸甸的皮袋，“这不是军饷，是本王私人赠你路上盘缠，以及……给清水镇李婆婆、徐先生他们的一点心意，替本王问好。”
陈泥没有推辞，双手接过，深深一揖：“侯爷厚恩，陈泥铭记。北境十年，若非侯爷信任提携，断无陈泥今日。他日若边关再起烽烟，但有召唤，陈泥万里必至！”
这话说得诚恳，李崇山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好！有你这句话，本王就放心了。去吧，路上保重。”
辞别李崇山，陈泥牵着马，走向关门口。让他意外的是，这里并不冷清。
以老刀为首，数十名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砺锋军老兵，静静地肃立在晨光中。他们大多身上带伤，有些甚至缺胳膊少腿，但每个人都尽力挺直了脊梁。他们没有人说话，只是默默地看着陈泥。
陈泥脚步一顿，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。这些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、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。他看到断了左臂依旧紧握战刀的“独臂刘”，看到瞎了一只眼却站得笔直的“独眼张”，看到腿上还带着夹板、靠着拐杖支撑的“瘸腿王”……他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。
老刀上前一步，他脸上的刀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，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：“将军，您要走，我们拦不住。但我们这些老兄弟商量好了，北境这鬼地方，我们待够了！将军去哪儿，我们就跟到哪儿！给您看家护院、牵马坠蹬，总还有把子力气！”
“对！将军，带上我们吧！”
“没了将军，这军营待着也没滋味！”
“我们这条命是将军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，以后就卖给将军了！”
其他人也纷纷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汇聚成一股沉甸甸的力量。
陈泥看着他们，喉咙有些发堵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翻涌的情绪，沉声道：“兄弟们的心意，我陈泥领了。但此去前路未知，并非坦途。你们为边关流够了血，该留下来，拿着抚恤，娶妻生子，过几天安生日子。跟着我，可能什么都没有，甚至……”
“将军！”老刀打断了他，独眼中闪烁着执拗的光，“什么安生日子？我们这帮糙汉子，除了打仗杀人，还会干什么？离开了军营，离开了兄弟们，那才叫没滋味！我们不怕苦，不怕死，就怕……就怕没了主心骨！”他声音有些哽咽，“您就当我们是累赘，是包袱，也请您带着！清水镇是吧？我们跟定了！您要是不答应，我们就……我们就跪死在关前！”
说着，老刀作势就要跪下，他身后数十名老兵也齐刷刷地要跟着跪倒。
“胡闹！”陈泥一声低喝，一股无形的气劲托住了他们，让他们无法跪下。他看着这一张张饱经风霜、带着恳求甚至有些绝望的脸，心中最后那点犹豫消散了。他们都是被战争彻底改变的人，军营和战友是他们仅剩的归属。自己这一走，对他们而言，或许真的是一种抛弃。
他沉默了片刻，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，最终落在老刀脸上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：“跟着我，可以。但我有言在先。第一，从此再无军职，只有主从。第二，需守我定下的规矩，不得扰民，不得恃强。第三，前路或有凶险，生死各安天命。若有人后悔，现在还可留下，我赠金遣散，绝不怪罪。”
没有人动。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坚定。
老刀咧嘴一笑，露出满口黄牙：“将军，不，主子！从今往后，您就是我们的天！您指东，我们绝不往西！清水镇是吧？兄弟们，走着！”
“愿追随主子！”数十人齐声低吼，虽不及战场上那般震天，却带着一股歃血为盟般的决绝。
陈泥点了点头，不再多言。他翻身上马，看了一眼在晨光中巍峨耸立的铁壁关，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选择追随他的老卒，一拉缰绳。
“出发。”
马蹄声响起，踏碎了关前的寂静。一行数十骑，带着简单的行囊和满身的故事，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们十年血火、荣耀与伤痛的雄关，向着南方，向着那个记忆中的小镇，迤逦而行。
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射在刚刚萌发新绿的土地上。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，没有旌旗，没有番号，为首的年轻人气息内敛却深不可测，跟随的骑士们则个个煞气未褪，伤痕累累，如同一群离群的孤狼，忠诚地追随着他们的头狼，奔赴未知的归途与未来。
关墙上，李崇山等人默默注视着队伍消失在远方地平线。
“侯爷，就这么放他走了？还带走了几十个最精锐的老兵……”赵振声音依旧阴沉。
李崇山摆了摆手，目光悠远：“猛虎岂会久困浅滩？让他去吧。这些人跟着他，比留在军中更有用。或许将来……我们还需要他这把已经磨得更锋利的‘刀’。”
南归的路，开始了。等待陈泥的，不仅是熟悉的故土，还有潜藏的机缘与风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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