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气是陈腐的,带着铁锈、霉菌,以及一种无法名状的甜腻气味——这是“浊氧“,后盖亚时代人类赖以生存的毒药。陈风从一场精确而又复杂的噩梦中惊醒,胸腔里的心脏像被无形之手攥紧,疯狂地撞击着肋骨。
梦里没有声音,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幽蓝。在这片蓝色的中央,是叶晚晴。她穿着他们最后一次视频时那件白色的实验服,背对着他,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那片蓝色溶解。然后,变化开始了。那蓝色不再是背景,而是活了过来,如同有生命的粘稠液体,从她的指尖开始缠绕、攀附。
过程快得残忍。皮肤失去血色,泛起玻璃般冰冷的光泽,皮下的血肉、骨骼仿佛在被瞬间置换。粉色,一种诡异而纯净的粉色,从她指尖蔓延,吞噬了她的手,她的手臂,她的肩膀……她试图回头,陈风能看到她颈侧肌肉绷紧的绝望弧度。但她的脸只转到一半。那晶体化捕获了她,将她最后的表情——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里充满了惊恐、不解,以及一丝未说出口的诀别——永恒地固定了下来。
一尊完美无瑕的、人形的粉色水晶。他的晚晴,他活生生的、温暖的晚晴,成了被封印在时间琥珀中的新娘,封存在他记忆最深、最痛的囚笼里。
“呃……“一声压抑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,陈风用力搓着脸,指甲划过下巴新生的胡茬,试图用这点微弱的刺痛将脑中海啸般的幻象驱散。
这里是“铁骨营“地下三层的一个角落,用几个报废的服务器机柜勉强围出来的四方空间。头顶的应急灯苟延残喘地闪烁着,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污迹斑斑的混凝土墙上。远处孩子的哭声和男人低沉的咒骂断断续续传来,是这地底坟墓永恒的背景音。
三年了。自从2055年那场被称为“盖亚量子涟漪“的莫名事件席卷全球,上海被致命的“雾瘴“吞噬,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。地表是地狱,这里是炼狱的前厅。
他曾是机械工程师,现在,他是这里的“维护者“。他站起身,骨头像生锈的零件一样咔咔作响。走到墙边,手指习惯性地拂过挂着的工具带和那些从废墟里淘换来的零件。冰凉的金属触感能让他稍微平静。它们遵循物理定律,有因有果,不像这个世界,也不像人的命运,毫无逻辑可言。
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个U盘。黑色的塑料外壳有些烧融变形,接口处是焦黑的痕迹。这是晚晴留下的唯一东西,是她用生命送出的最后讯息。最后那通电话,她的声音断断续续,背景是尖锐的、撕裂一切的警报。
“陈风……拜耳的初代净化剂……不是净化……是催化!是遗嘱……星尘的……“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,“……它们留下了遗嘱!“
紧接着,是她的尖叫,和一种他永生难忘的声音——如同万千水晶酒杯同时被摔碎,清脆,却带着撕裂灵魂的残酷。通讯就此中断,只留下无尽的忙音和这个烧毁的U盘。
遗嘱。星尘的遗嘱。
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心上。这里头有真相,有晚晴用生命换来的答案。他知道。它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,在他胸口烧了三年。他试遍了营地里所有能读盘的设备,甚至自己动手想修复它,它依旧沉默,像个坚守着宇宙秘密的顽固守墓人。只有外壳上那个被刮花大半,但依稀可辨的交叉剑刃与齿轮的标志,指向了一个名字——“利剑“。一个传闻中在试图解读这份“遗嘱“,并与拜耳对抗的组织。
营地的早餐永远是稀薄的藻类糊糊和一小块能砸死人的压缩饼干。分发食物的是老郭,铁骨营的主心骨,前退伍军工工程师。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,眼神像两颗老旧的燧石,硬,且务实。
“风子,脸色跟死人一样,又没睡踏实?“老郭舀了一勺绿色的粘稠物倒进陈风的碗里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陈风没吭声,只是点了点头,用勺子机械地搅动着碗里令人作呕的东西。
“别瞎琢磨。“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陈风肩膀上,力道沉得让人安心,“能喘气,就是赢。外面那鬼样子,个人那点事,先放放。“
陈风懂他的好意。是这个男人在最初的混乱中把他从废墟里拖出来,给了他这个角落,让他能像个人一样活着,而不是像外面那些游荡的……东西。但有些事,放不下。那尊粉色水晶雕像在他心里,日日夜夜,用它的棱角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。还有那两个字——遗嘱。它意味着一切并非偶然,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,晚晴的死,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,一份冰冷的、来自星尘的……判决书。
吃完东西,他照例去检查通风滤网。路过所谓的“儿童区“时,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围在一起,传递玩耍着一块彩色玻璃碎片。不知道从哪里透进来的一缕光,照在那玻璃上,折射出斑斓的、跳跃的光晕。
红、黄、蓝、绿……刺眼的,不祥的色彩。
陈风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。
色彩。
晚晴晶体化时,那粉色……那非人的粉色。还有她实验室背景里那些闪烁的屏幕,数据流旁边,似乎也有类似的、不稳定的彩色光斑在跳动。
不是意外。那不可能是简单的灾难。晚晴的死,是那份“星尘遗嘱“执行的一部分。
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,四肢却一片冰凉。他必须离开。现在,立刻。不能再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在这地下,靠着咀嚼回忆和等待那份不知何时会降临到头上的“遗嘱“而慢慢腐烂。他要去找“利剑“,他们要解读遗嘱,而他,要找到写下这份遗嘱的“人“,问个明白!
他在轰鸣的维修车间找到老郭,他正满头大汗地对付一台老掉牙的柴油机组,机油味浓重刺鼻。
“郭叔,我要走了。“声音出口,比他预想的要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他动作顿了一下,没回头,继续用力拧着扳手,声音在机器的咆哮中几乎被淹没。“去哪儿?找那个没影子的?“
“嗯。“
“你知道他们在哪个耗子洞里?就算知道,这一路多少里?外面除了雾瘴,还有吃了变异的玩意儿,六条腿的狼,吐酸水的蚂蚁……还有比这些畜生更不是东西的人!“他猛地转过身,脸上沾着油污,眼睛像两把淬火的锥子,死死扎在陈风脸上,“你小子有手艺,在这里,能活,也能让大家活得好点。出去,九死一生!“
“我知道。“陈风迎着它的目光,毫不退让,“但我必须去。晚晴不能死得不明不白。那份……我必须知道它到底是什么。“
“遗嘱?狗屁的遗嘱!“老郭火了,唾沫星子喷到陈风脸上,“那都是骗鬼的话!叶丫头已经没了!你他妈的要跟着去陪葬吗?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?“
“如果活着只是为了喘这口带着玻璃渣子和遗嘱尘埃的气,“陈风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的起伏,但眼底燃烧着老郭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疯狂的火焰,“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?郭叔,她留给我的不止是这个U盘和一个问号。她留给我一份。不找到正本,我喘的每一口气,都噎得慌,都带着审判的味道。“
老郭死死瞪着他,车间里只有柴油机震耳欲聋的咆哮,仿佛在为他送行。半晌,他狠狠啐了一口,带着油污的唾沫砸在地上。他弯腰抓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、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,用力塞进陈风怀里。
“操!就知道拗不过你这头犟驴!“他骂骂咧咧,扭过头不去看他,声音却低了下去,“里面有点吃的,水,还有一把我自个儿改的射钉枪,劲儿不大,吓唬人够用了。地图没有,只能给你指个大概,往南,听说他们在那儿有点动静。“
陈风接过背包,沉甸甸的,不仅是物资,更是一份情义。“谢谢郭叔。“
“滚蛋!活着回来再谢!“他挥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,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垮,重新蹲下去摆弄那台破机器,“记着,风子,外面的人心,比怪物更毒。谁也别信。尤其是那些把挂在嘴边的人。“
陈风没再说话。他回到自己的角落,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:射钉枪、工具、少量药品、过滤器,还有那个用防水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U盘——那份通往真相的残缺副本。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蜷缩了三年的地方,然后毅然转身,走向那条通向地表的、狭窄而阴暗的通道,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,坚定而孤独。
通道尽头是一扇沉重的、锈蚀严重的铁门。他停下脚步,深吸了一口地下浑浊的、带着希望的空气,然后,用尽全身力气,推开了它。
光,扭曲的、疯狂的光,瞬间涌了进来,刺痛了他久未见天日的眼睛。
天空被厚厚的、如同熔化的彩虹般的“星幔层“覆盖,阳光被撕扯成无法形容的形状和颜色,泼洒在这片废墟之上。曾经的城市,如今是巨兽的骨骸,钢筋水泥扭曲断裂,被各种散发着幽光的、奇形怪状的植被缠绕着。那股甜腻的浊氧气味更加浓烈,混合着腐败和某种电离子的味道,直冲鼻腔,仿佛整个星球都在缓慢地腐烂、变异,执行着那份看不见的“星尘遗嘱“。
这就是新世界。美丽,致命,充满了未知的法则。
他拉紧遮住口鼻的布巾,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射钉枪,一步踏出了铁门。
脚下是破碎的沥青。他的影子被拉长,投在怪诞的光晕和巨大的废墟阴影里,瞬间被吞没。
他的路,开始了。南方,利剑,真相。
去寻找那份,决定了晚晴命运,或许也决定了所有人命运的——
星尘遗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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