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门在身后合拢的巨响,如同墓穴封土,将地底世界那点微弱的安全感彻底隔绝。陈风站在废墟之上,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,仿佛一颗被抛弃在陌生海岸的石子,瞬间被宏大而狰狞的景色淹没。
头顶是“星幔层”,如同打翻了的、缓慢搅动的宇宙调色盘,将天空染成一种不断变幻的、令人心悸的瑰丽。紫色、绿色、橙红色的光带如同活物般蠕动,遮蔽了太阳的真正模样,投下的光线带着扭曲的质感,让眼前的城市废墟看起来像一幅浸了水、颜色疯狂晕开的油画。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充斥着霓虹与钢铁的上海,这是一头巨兽死后风化千年的骨骸,被泼洒上了来自异星的颜料。
风很大,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屑,带着那股甜腻的“浊氧”味和更浓重的腐朽气息,直往他脸上扑,即使隔着布巾,那味道也顽固地钻进鼻腔。他拉紧面巾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,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老郭给的射钉枪。枪身冰凉的触感,是此刻唯一熟悉、唯一确定的东西。
老郭指的方向是南边。他辨认了一下,朝着曾经是城市主干道的方向走去。脚下的沥青破碎不堪,裂缝里挣扎着长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。有的散发着幽蓝的微光,如同鬼火;有的叶片像抛光的金属一样,反射着天空中诡异的色彩,晃得人眼花。一辆废弃的公交车侧翻在路边,车身被一种暗紫色的藤蔓紧紧缠绕,那些藤蔓虬结蠕动,仿佛拥有生命,上面开着的花,形状像极了微缩的、永恒尖啸的人脸,透着一股邪气。
这不是他认识的世界了。这是“盖亚量子涟漪”过后,被那份冰冷的“星尘遗嘱”重新塑造的炼狱。每一步踏出,都像是踩在旧日文明的尸骸上,听着它发出最后的、支离破碎的呻吟。
走了近一个小时,喉咙里的干渴感变得尖锐起来,像有砂纸在摩擦。水壶里的存货不多,必须找到补给。他停下脚步,靠在半截断裂的混凝土柱旁,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。印象中,这附近应该有一个大型地下超市的入口。
凭借对旧地图的模糊记忆和周围尚未完全湮灭的地标残骸——一个扭曲成怪异角度的巨型广告牌骨架,他艰难地找到了那个入口。它被坍塌的建筑碎块和一辆烧毁的轿车残骸巧妙地半掩着,像是被刻意隐藏,又像是灾难随手为之。
撬开那扇已经变形、锈蚀严重的金属门费了他不少力气,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门开的一瞬,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变、物质腐败和某种生物腥膻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,迎面砸来,让他几乎窒息。里面是一片绝对的漆黑,深不见底,仿佛巨兽张开的口。只有他的头灯射出一道微弱而坚定的光柱,像一把手术刀,试图剖开这浓郁的黑暗,却只能照亮有限的一隅。
里面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。货架东倒西歪,如同被巨力踩过的火柴盒;满地狼藉,破碎的玻璃、腐烂的包装袋和不知名的污物混杂在一起,覆盖了地面。所有能入口的东西,早在三年前的混乱初期就被洗劫一空,只剩下一些无法消化的残骸,诉说着曾经的绝望争夺。
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不适,小心翼翼地深入。每一步都踩在碎屑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,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,敲打着他的耳膜。他竖起耳朵,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,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,寻找着可能的水源痕迹,比如未破裂的管道或者渗水的墙壁。
寂静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、呼吸声,还有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。
突然,一阵细微却极度密集的“窸窣”声从黑暗深处传来。那声音不像老鼠,更不像风声,而是某种甲壳类生物无数节肢快速摩擦地面所产生的声音,令人头皮发麻。
陈风立刻停下脚步,瞬间屏住呼吸,身体下意识地弓起,将射钉枪迅速端起,枪口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。心脏在胸腔里骤然收紧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。头灯的光柱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,扫向前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。
光线的边缘,首先捕捉到的是一片蠕动的、闪烁着晦暗金属光泽的背甲。然后,更多的背甲映入眼帘,它们彼此摩擦,汇聚成一片令人不安的、移动的金属浪潮。
“蚀铁蚁……”老郭沙哑的警告声瞬间在他脑中炸响。这些因“星尘因子”而变异的鬼东西,体型有野猫那么大,覆盖着堪比合金的甲壳,最可怕的是它们的口器,能分泌出足以在数秒内蚀穿钢板的强酸。
它们显然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。几只处于队伍边缘的工蚁猛地调转方向,头部两根鞭状的触角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快速摆动,顶端的红色光点如同被激怒的恶魔之眼,闪烁着不祥的光芒。下一秒,连短暂的对峙都没有,它们就如同被激怒的、离弦的黑色箭矢,带着一股腥风,朝着他疾冲而来!
操!陈风心中暗骂一声,肾上腺素急剧飙升。他猛地侧身,狼狈地翻滚到一个倾倒的金属货架后面。几乎是同一时间,“嗤嗤嗤”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,他刚才站立位置旁边的货架金属腿上,瞬间冒起了刺鼻的白烟,被腐蚀出几个触目惊心、边缘还在不断扩大的小坑。强酸滴落在地面上,继续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。
不能硬拼!数量太多了!他飞快地环顾四周,大脑在恐惧中高速运转。目光扫过不远处一堆被遗弃的、外壳破裂的电器和从中裸露出来的、颜色各异的电线时,一个危险的念头闪过。
他一边探出身子,用射钉枪朝着蚁群冲来的方向盲目地、快速地射击了几颗钉子。钉子打在蚀铁蚁的甲壳上,发出“叮叮”的脆响,果然只能留下微不足道的白点,但制造的噪音和冲击力成功吸引了最近几只蚂蚁的注意力。与此同时,他利用这宝贵的几秒钟间隙,如同猎豹般匍匐前进,迅速移动到那堆电器旁。
射钉枪威力太小,对付不了它们的甲壳。但他需要不是穿透力,而是范围杀伤!他需要电!
时间紧迫,越来越多的蚀铁蚁被惊动,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。他扔掉射钉枪,双手飞快地在废弃的电线堆里翻找,扯出几段还算完整的铜线。幸运的是,他从铁骨营带出来的那个功率不大的备用电池还在背包侧袋。他用牙齿和手指配合,粗暴地剥开电线胶皮,露出里面的金属芯,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急切而有些发抖,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滑落,模糊了视线。
“快!快!连接起来!”他在心里疯狂地催促自己,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。
他迅速将铜线的一端连接到电池的正负极,另一端则甩到身前的地面上——那里恰好有一小片不知来源的、浑浊的积水洼。希望这水能导电!
就在他完成这个简陋的、赌命般的放电装置的瞬间,最先冲过来的几只蚀铁蚁已经越过了货架障碍,尖锐的、闪着寒光的节肢踩入了那片水洼——
“噼里啪啦!”
一阵耀眼的蓝色电火花猛地爆开,如同短暂的、人工制造的闪电,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,同时伴随着一股蛋白质被瞬间烧焦的刺鼻糊味。那几只踏入水洼的蚀铁蚁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,身体剧烈地、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,节肢胡乱划动,发出细微的“咔哒”声,仅仅两三秒后,便僵直不动,甲壳上留下了焦黑的痕迹。
有效!陈风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,但眼前的情景立刻将这丝庆幸击得粉碎。更多的蚀铁蚁从黑暗中涌出,它们红色的复眼在头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、残忍的光,如同地狱的星点,前赴后继。
他咬紧牙关,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。一边快速后退,一边如法炮制,利用超市里随处可见的废弃金属框架、货架和地面上零星的积水洼,不断地布置着简单而有效的电击陷阱。这个过程惊险到了极致,他就像在刀尖上跳舞。有几次,带着刺鼻气味的酸液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飞过,腐蚀了他冲锋衣的下摆,布料立刻碳化发黑,发出滋滋的声响,甚至有一滴溅到了他的靴子上,冒起一缕轻烟。
他只能不停地移动,利用地形周旋,将蚁群引入他预设的“雷区”。电池的电量在飞速消耗,警示灯开始闪烁。终于,在电池电量即将耗尽、他几乎要被逼入绝境时,蚁群的攻势似乎缓和了下来。它们围绕着同伴焦黑的尸体,触角快速碰撞,交换着信息素,发出更加密集的“窸窣”声,像是在评估损失,又像是在重新部署。最终,如同来时一样突兀,它们保持着某种诡异的秩序,如同退潮般,迅速消失在了黑暗的货架深处,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具焦黑的虫尸。
危机暂时解除。
陈风再也支撑不住,背靠着一个冰冷的、布满污渍的货架,瘫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仿佛要把肺都喘出来。冷汗已经彻底湿透了内里的衣物,紧紧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寒意。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搏命,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和精神,此刻松懈下来,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休息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。他挣扎着爬起来,腿部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酸软。此地不宜久留,谁也不知道那些蚀铁蚁会不会去而复返,或者引来更麻烦的东西。
他捡起射钉枪,继续小心翼翼地往超市更深处探索。幸运女神似乎终于眷顾了他一次。在一个破损的冷链仓库后面,他发现了一个墙壁裂缝,清澈的水滴正从裂缝中缓慢而稳定地渗出,滴答、滴答,在下方形成了一个不大的、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水洼。
他心中一喜,连忙上前,先是用手指沾了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,除了淡淡的土腥味,没有其他异味。他取出水壶,小心地接满,然后拿出过滤器,开始耐心地处理这些宝贵的淡水。活着的基础,暂时得到了保障。
就在他专注于接水时,头灯的光柱无意间扫过旁边的墙壁。
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,目光被牢牢吸引。
墙壁上,蔓延着一片无比壮观的、散发着柔和而恒定蓝光的网状结构。是那种“发光菌丝”。但它们比他之前在地表废墟远远瞥见的要密集、繁盛得多!它们不像普通的真菌,更像某种活着的、呼吸的、拥有集体意识的神经网络,深深地嵌入混凝土墙体内部,错综复杂的蓝色脉络在微微脉动着,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血液在其中安静地流淌。它们甚至攀附上了旁边废弃的金属管道和倾倒的货架,不是破坏,而是一种……覆盖,一种融合,仿佛在无声地修复、或者说,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,重新定义着这一切。
“星尘的遗嘱……”晚晴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。这些遍布废墟、与恶劣环境共生的菌丝,就是这份遗嘱在这片死亡之地书写下的具体字句吗?它们的存在,究竟是毁灭的象征,还是某种……新的、冰冷的秩序正在建立?
他着迷般地伸出手,想要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、脉动的蓝色光芒。指尖在距离菌丝仅几厘米的地方骤然停住。理智拉回了冲动。晚晴实验室里那些闪烁的、不稳定的彩色光斑……和眼前这片稳定、壮观的菌丝网络,它们之间,有联系吗?他说不准。但这种在末日环境下蓬勃生长的东西,竟然似乎……在改善环境?他敏锐地察觉到,菌丝覆盖的核心区域,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“浊氧”味明显淡了许多,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、类似于雨后森林的清新感。
它们在净化这里的空气?
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剧震。如果这是真的,那么“星尘遗嘱”或许并非完全的恶意?或者,这仅仅是遗嘱执行过程中,一个无意识的、对人类而言的微小“副作用”?
他不再犹豫,取出一个密封的样本袋,用匕首的刀尖,极其小心地从菌丝网络的边缘刮下了一小撮散发着蓝光的样本。也许,利剑的人会对这个感兴趣。这或许就是理解那份神秘“遗嘱”、揭开晚晴死亡真相的关键线索之一。
找到一个相对坚固、背靠承重柱的角落,他卸下背包,瘫坐下来,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。他拿出那个冰冷的U盘,在头灯的光线下,它依旧沉默着,黑色的外壳如同深渊。利剑的标志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模糊却又异常坚定。
“晚晴,”他对着U盘低声自语,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超市里显得格外清晰,甚至带着回音,“我出来了。我看到了……‘遗嘱’的痕迹。这些菌丝……它们到底是什么?和你发现的秘密有关吗?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倾听并不存在的回应,“不管它是什么,我都会找到答案。我发誓。”
夜晚彻底降临,地表温度骤降,寒意如同无形的幽灵,透过废墟的无数缝隙渗透进来,钻入骨髓。他蜷缩在角落里,裹紧了单薄的外套,听着外面风声如同怨灵的哀嚎,以及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、无法辨别来源的怪异嚎叫,那声音凄厉而充满野性,不属于他认知中的任何生物。
他关闭了头灯以节省电力,四周瞬间陷入了足以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。只有墙壁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发光菌丝,依旧执着地散发着幽蓝的、如同星辰图谱般的光亮,它们冰冷,神秘,却又在这死寂的黑暗中,提供了一丝微弱的方向感。
它们像是在无声地窥视着他这个来自旧世界的、格格不入的遗民;又像是在向他,向所有幸存者,展示着一幅冰冷、壮丽、充满强大而诡异生命力的——属于星辰的蓝图。而这份蓝图的最终目的,无人知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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