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车撕裂着粘稠的黑暗，引擎的低吼是这片虚无中永恒的背景音。
姜晓宇的双手依旧被禁锢在方向盘上，但某种更深刻的变化已经发生。
不再是纯粹的绝望，一种冰冷的目标感在他被剜去部分记忆的灵魂里生根发芽。
渡亡魂三千。
这个数字如同烙印，灼烧着他的意识。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，却是他找回自我、挣脱这永恒轮回的唯一渺茫希望。
他看向身旁托盘里的冥币，它们不再是简单的诅咒象征或危险的工具，而是…筹码。在这条幽冥路上进行交易的筹码。
车厢中段，中山装男人如同亘古不变的苍白雕塑，低垂的头颅掩盖着空洞的注视。但姜晓宇能感觉到，自上次“忆惘川”事件后，那注视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，仿佛在观察一个投入了第一枚筹码的赌徒。
新的循环在死寂中展开。公交车驶过“剥皮亭”，阴风裹挟着血腥气；驶过“拔舌渊”，隐约传来凄厉的哀嚎。亡魂沉默地上上下下，大部分无需姜晓宇介入，它们自有其“票钱”。姜晓宇不再被动等待，他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，敏锐地扫描着每一个上车的“乘客”，寻找着那些需要“帮助”的，尤其是…可能与“记忆”相关的目标。
他的第一个机会，出现在“执念林”。
车门打开，外面是一片扭曲、干枯的黑色树林，每一棵树的形态都像一个被冻结的痛苦灵魂。一个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工装、戴着厚厚眼镜的男人飘了上来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、四四方方的东西，脸上混杂着痴迷与焦虑。
他直接冲到投币箱前，试图将怀里的油布包裹塞进去。包裹穿过投币箱，落在地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不行…不行…资料…必须送出去…他喃喃自语，眼神狂乱，又开始在身上疯狂摸索，显然找不到正常的“票钱”。
姜晓宇没有犹豫。意念驱动，一张冥币飘起，投入箱口。
噗。
轻响过后，工装男人猛地一愣，狂乱的眼神稍稍平复。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油布包裹，紧紧抱在怀里，对着驾驶座方向点了点头，眼中闪过一丝感激，然后快步走到车厢后方坐下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包裹，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。
帮助完成。消耗一张冥币。
没有记忆碎片反馈。姜晓宇略感失望，但并未气馁。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循环继续。在“悔恨沼泽”，他帮助了一个不断试图用浑浊泥水“清洗”自己双手的老妪；在“妄言峰”，他帮助了一个舌头打结、不断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无意义音符的书生…
每一次帮助，都消耗一张冥币。驾驶座旁的冥币厚度肉眼未见变化，但姜晓宇能清晰地感觉到，它们与自己之间的联系似乎在加深，那种冰冷的“质感”更加清晰地印在他的感知中。同时，他也更加熟练地驾驭着驱动冥币时带来的灵魂撕扯感，将其视为一种必要的代价。
中山装男人始终沉默，如同局外人。但姜晓宇能察觉到，每当他成功完成一次“帮助”，尤其是对象明显带有强烈执念或情感色彩时，车厢里那种无形的压力会略微减轻一丝，仿佛某种“指标”正在被缓慢填充。
终于，在某个名为“残梦泽”的站点，他再次触碰到了“记忆”的领域。
车门打开，外面是弥漫着彩色、但不断破碎又重组的诡异气泡的沼泽。一个穿着睡衣、身形虚幻得几乎透明的年轻女孩飘了上来。她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，眼神迷离，嘴里反复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谣片段。
她没有去找投币箱，只是茫然地在车厢里飘荡，仿佛在寻找什么。
囡囡…我的囡囡呢…谁看见我的囡囡了…她发出梦呓般的声音。
姜晓宇心中一动。他集中意念，不是简单地将冥币推向投币箱，而是尝试着将其“导向”这个寻找孩子的母亲亡魂，意念中带着“帮助她安定”的模糊指令。
冥币颤巍巍地飘向女孩，在她虚幻的胸口轻轻一触，如同水滴融入海绵，消失了。
女孩猛地停下飘荡，虚幻的身体凝实了一丝。她不再哼歌，也不再寻找，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，两行清泪无声滑落。几幅极其短暂、却充满温暖与刺痛的画面冲入姜晓宇脑海——
——一个胖乎乎的婴儿在摇篮里咯咯笑，伸出小手… ——医院白色的床单，冰冷的仪器，绝望的哭喊… ——一个空荡荡的、挂着粉色窗帘的房间…
这些记忆碎片带着强烈的母爱与丧子之痛，让姜晓宇的灵魂都为之震颤。与此同时，他清晰地“看到”，在那些破碎的画面边缘，有几片极其微小的、闪着黯淡光泽的碎片，其“质感”与他自身被剥夺的记忆隐隐相似，但它们如同游鱼，一闪即逝，无法捕捉。
女孩对着驾驶座，深深地、无声地行了一礼，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痛苦与释然的复杂表情，然后她走到角落，抱着双膝坐下，将脸埋了起来，肩膀微微抽动。
帮助完成。消耗一张冥币。获得微量相关记忆碎片感应。
姜晓宇心中了然。果然，通过帮助这些特定的亡魂，他不仅能积累那所谓的“供奉”，还能近距离感知到流散在幽冥中的记忆碎片，甚至…可能捕捉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？但这个过程显然需要特定的亡魂作为“媒介”，并且极其困难。
他开始有意识地筛选。对于那些只是缺少“票钱”的普通亡魂，他依旧会帮助，这似乎是维持“供奉”的基础。但他更专注于寻找那些身上带着强烈情感印记、尤其是与“记忆”、“执念”、“遗失”相关的亡魂。
公交车变成了他的狩猎场，而猎物，是那些迷失的灵魂和它们携带的记忆碎片。
当公交车再次驶向终点站——幽冥司时，姜晓宇已经完成了七次“帮助”，其中两次触及了记忆领域。
灰雾弥漫，亡魂消散。中山装男人准时上车。
哒、哒、哒。
脚步声似乎比以往更清晰了些。
他走到驾驶座旁，开始清点。苍白的手指拂过冥币。
编号七三四八替班司机，姜晓宇。昨日薪饷，结算无误。额外支出，七份。其中，触及‘执’、‘悔’、‘妄’各一，触及‘忆’二。供奉累积，微末。
他的声音依旧没有语调，但姜晓宇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…变化？仿佛冰冷的机器读取数据时多了一丝确认的意味。
结算完毕，新的冥币放下。
男人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再次与姜晓宇对视。那双空洞的眼睛里，似乎有极其复杂、无法理解的数据流一闪而过。
规则孔隙，非止于渡。亦可…交易。
交易？
姜晓宇心神剧震。什么意思？和谁交易？交易什么？
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，干涩地补充道：薪饷为凭，执念为引，可向…‘乘客’…易其所携之‘碎忆’。
向乘客交易他们携带的记忆碎片？用冥币？
这个信息太过惊人！这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“帮助”和“感知”，而是可以主动地去“获取”！
但如何操作？如何识别乘客携带的“碎忆”？又如何进行“交易”？
姜晓宇试图用意念追问，但男人已经转过身，走向他的座位。只是在坐下前，他留下最后一句：
辨其色，感其哀，投其所缺，易其所有。
话音落下，他凝固如初。
公交车门关闭，新的循环开始。
姜晓宇的内心翻江倒海。辨其色？感其哀？投其所缺，易其所有？这像是某种口诀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仔细咀嚼这些话。辨其色…是指观察亡魂身上的“颜色”？感其哀…是体会它们的主要情绪？投其所缺…是给予它们最需要的“帮助”？易其所有…则是换取它们携带的记忆碎片？
这操作起来远比简单的“投币帮助”复杂和危险！这需要他更深入地“介入”亡魂的状态，甚至可能需要进行某种“谈判”？
他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，又看向身旁那叠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冥币。
渡亡魂三千的目标依旧遥远，但前进的道路似乎又多了一条岔路——一条更加主动，也更加危险的，名为“交易”的道路。
公交车微微减速，下一个站台的感应传来。
姜晓宇深吸一口气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。他的眼神变得锐利，如同一个即将踏入未知市场的商人。
这一次，他不再仅仅是司机，也不再仅仅是提供帮助的摆渡人。
他可能要尝试成为一名…售票员。一名用冥币收购记忆碎片的，幽冥售票员。
永恒的夜，依旧漫长而危险。
但猎手，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筹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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