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车在墨一般的黑暗中沉默前行,引擎的低吼是这片死寂虚空中唯一的脉搏。
姜晓宇的双手依旧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方向盘上,指节因持续的紧绷而失去血色。
但他的内在,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。交易带来的“利”与“锋”,如同冰与火在他灵魂中交织。
中山装男人那句“汝可觉自身渐重?可觉思绪渐浊?”如同警钟,在他混杂的意识海中反复鸣响。他确实感觉到了。那些通过交易强行融入的亡魂记忆,如同黏稠的淤泥,沉淀在他的思维底层,时不时泛起泡沫,干扰着他的判断,混淆着他的自我认知。回忆父母面容时,会突兀地插入书生月下离别的怅惘;思考逃脱策略时,会莫名涌上壮汉被背叛的愤懑。他的灵魂仿佛套上了一件浸满他人泪水的沉重湿衣。
然而,那几片通过交易回收的、属于自身的微小记忆碎片,又如同在淤泥中艰难闪烁的珍珠,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,提醒着他“姜晓宇”曾经的存在。这种矛盾的撕扯,几乎要将他逼疯。
车厢中段,中山装男人如同亘古不变的苍白路标。但姜晓宇能清晰地感知到,那空洞目光的审视变得更加频繁、更加深入,仿佛在密切监控着他灵魂“污染度”的变化,记录着这场危险实验的每一项数据。
新的循环在压抑中开始。姜晓宇强迫自己冷静,他需要更谨慎地平衡“渡魂”与“交易”。基础的“帮助”不能停,这是维持“供奉”和熟悉规则的基石。但对于“交易”,他必须设立更高的门槛——只选择那些“记忆色”丝线特别明亮、核心情感相对单一的亡魂,以尽量减少“污染”的复杂性和强度。
他的第一个目标,出现在“镜湖”。
站名带着诡异的平静。车门打开,外面并非黑暗,而是一片无边无际、光滑如镜的黑色湖面,倒映不出任何东西,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。一个穿着洁白连衣裙、但裙摆不断渗出黑色污渍的少女亡魂,赤足踏上车。她手中紧紧攥着一面破碎的梳妆镜碎片,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。
她没有寻找投币箱,只是反复用指尖抚摸镜子的裂口,喃喃自语:“不是我…真的不是我…为什么不信我…”
姜晓宇凝神观察。少女身上笼罩着浓郁的、近乎黑色的哀伤光晕,但在那绝望的核心,有几缕异常纯粹、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“记忆色”丝线,如同被淤泥包裹的钻石。感其哀——她被误解、被冤屈的极致痛苦。辨其色——强烈的负面情绪,但核心记忆碎片品质极高。投其所缺——她需要的或许不是澄清,而是一种…被“看见”和理解?
姜晓宇深吸一口气,意念高度集中。他锁定那几缕银白色的“记忆色”丝线,驱动一张冥币,意图并非简单交换,而是带着一丝“抚慰”与“见证”的意念,射向少女手中的镜片碎片。
冥币化作的灰白流光没入镜片。
刹那间,镜片中破碎的倒影仿佛凝聚了一瞬,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委屈、释然、以及深深的疲惫。同时,一缕最为明亮的银白色“记忆色”丝线如同被月光吸引,轻盈地脱离少女,没入姜晓宇的眉心。
一股清冷而悲伤的洪流涌入——是众人指责的目光,是至亲背过身去的决绝,是孤独沉入湖底的冰冷…但这洪流的核心,包裹着一片格外冰凉、边缘锐利的记忆碎片,带着一种让他灵魂悸动的熟悉感——是他失去的!而且这片碎片,似乎比之前回收的都要大一些!
少女亡魂身体微微一颤,手中镜片的裂痕似乎弥合了一丝。她抬起头,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,落在姜晓宇被固定住的侧脸上,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悲伤却真实的弧度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颔首,然后转身,步履不再那么虚浮,走到车厢角落坐下,依旧握着那面镜子,但不再喃喃自语。
交易完成。消耗一张冥币。获得高品质银白色“记忆色”丝线,回收较大片自身记忆碎片!
成功!而且“污染”程度似乎比预想的要轻,那银白色的记忆虽然悲伤,却相对“纯净”。
姜晓宇精神一振。看来筛选目标至关重要。
然而,好运并非总是眷顾。在接下来的“狂怒原”,他遇到了一个浑身燃烧着暗红色火焰、不断咆哮撞击车厢的亡魂。其“记忆色”丝线混乱而狂暴,如同纠缠的火蛇。姜晓宇试图交易,但冥币化作的流光刚靠近,就被那狂暴的怨念撕碎,非但没能抽取到记忆碎片,反而有一股灼热的愤怒逆流而来,狠狠冲击了他的意识,让他眼前一黑,灵魂如同被烙铁烫伤,久久无法平复。
这次失败的交易让他意识到,并非所有明亮的“记忆色”都适合触碰,某些极端的负面情绪本身具有强大的攻击性和污染性。
他变得更加谨慎,像一个在雷区穿行的扫雷员,凭借直觉和经验,小心翼翼地选择着交易对象。在“相思阁”,他换取了一缕带着桃花香气和无尽等待的粉色记忆丝线;在“憾事亭”,他获得了一片承载着未能履诺的沉重灰色碎片…
每一次成功的交易,都让他灵魂中的“淤泥”增厚一分,思维迟滞感加重一分。但他也能清晰地“看”到,那些回收的自身记忆碎片,正在灵魂深处缓慢汇聚,形成一个微小的、不断脉动的光团。光团周围,浑浊的“淤泥”翻涌,试图将其淹没,却始终无法完全覆盖那坚定的微光。
当公交车再次驶向终点站——幽冥司时,姜晓宇已身心俱疲。他完成了四次“帮助”和三次“交易”。灵魂的沉重感和思维的滞涩感达到了新的高度,他甚至需要耗费额外的精力去压制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、属于亡魂的强烈情绪。
灰雾弥漫,亡魂消散。中山装男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。
哒、哒、哒。
这一次,脚步声似乎带着一种规律的、近乎音乐的节奏,在空荡的车厢里产生细微的回音。
他走到驾驶座旁,没有立刻清点冥币,而是先用那双空洞的眼睛,仔细地、从上到下地“扫描”着姜晓宇,仿佛在评估一件产生了预期变化的物品。
良久,他才开始清点。手指拂过冥币,动作优雅而缓慢,仿佛在享受这个过程。
“编号七三四八替班司机,姜晓宇。昨日薪饷,结算无误。额外支出,七份。其中,基础供奉四份,成功触及‘忆’之交易两份,失败一份。灵魂污染度,百分之十七点三。自身记忆回收率,百分之零点零八。供奉累积,尚可。”
冰冷的数字从他干涩的唇间吐出,精准得令人心惊。百分之十七点三的污染度!姜晓宇感到一股寒意。原来这一切,都被量化监控着!
结算完毕,新的冥币放下。这一次,姜晓宇明显感觉到新冥币的“质感”比之前又“稀薄”了一些,蕴含的能量似乎大不如前。
男人没有离开,他再次与姜晓宇对视。空洞的眼中,那复杂的数据流再次闪过,但这一次,似乎多了一些…难以理解的符号。
“交易之径,汝已初窥门径。然污染累积,终有阈值。届时,汝或将迷失,‘姜晓宇’不复存在,沦为记忆淤泥中一具空壳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平板,但话语内容却如同冰锥,刺入姜晓宇的心脏。
“欲延缓,或净化,需寻‘纯净忆光’。此光…或存于极致之善,或显于顿悟之悟,或藏于…规则缝隙之间。”
规则缝隙之间?
姜晓宇心中一动。他想起了最初那张写着“你看我像人吗”的纸条,想起了红包,想起了这辆公交车本身…这些,是否就是规则的“缝隙”?
“另,”男人话锋一转,语气似乎凝重了一丝,“近期,留意‘异常乘客’。彼等非寻常亡魂,或携‘变数’。”
异常乘客?变数?
不等姜晓宇细想,男人已经转身,走向他的座位。在坐下前,他最后说道:
“淤泥深陷,微光尚存。望汝…莫失本心。”
话音落,他凝固如初。
公交车门关闭,新的循环开始。
姜晓宇坐在驾驶座上,灵魂沉重,思绪纷乱。污染度的数字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。纯净忆光…规则缝隙…异常乘客…一个个新的谜团接踵而至。
前路更加迷雾重重,危险不仅来自规则的惩罚,更来自灵魂本身的异化。
他看向窗外无尽的黑暗,又内视那在浑浊泥沼中顽强闪烁的微小光团。
永恒的夜,更加漫长,也更加寒冷。
但他知道,自己不能停下。
无论是为了那微弱的光,还是为了不至于彻底沉沦于这记忆的淤泥。
公交车微微减速,下一个站台的感应传来。
姜晓宇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灵魂的不适和思维的滞涩,眼神重新聚焦。
猎手仍在路上,只是身上沾满了泥泞,眼中混杂着他人的悲喜。
而下一站,等待他的,会是“纯净忆光”,还是…更具污染性的“异常乘客”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必须前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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