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车在永恒的黑暗中穿行,引擎的嘶吼仿佛濒死巨兽最后的喘息。
姜晓宇的双手死死扣着方向盘,骨节嶙峋,皮肤下的血管泛着不祥的青灰色。他的灵魂,已不堪重负。
中山装男人冰冷的数字如同毒液,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持续腐蚀——“灵魂污染度,百分之十七点三”。
他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那百分之十七点三的存在:它们是书生月下的离愁,是壮汉铁锈味的背叛,是少女沉湖的冤屈,是无数亡魂的怨憎与痴缠。这些外来的记忆淤泥翻涌着,试图将他属于“姜晓宇”的那点微光彻底吞噬。
思维的滞涩感越来越强,有时他甚至需要花费数个“站点”的时间,才能勉强回忆起自己最初为何会在这里。
唯有灵魂深处那团由自身记忆碎片汇聚而成的、不足百分之一的微光,仍在顽强地脉动,如同风中残烛,却也是他仅存的坐标。
车厢中段,中山装男人依旧凝固,但姜晓宇能感觉到,那空洞目光中的“监控”几乎化为实质,如同无数冰冷的探针,刺入他饱受污染的魂体,记录着每一次细微的崩坏。他在等待,等待污染超过阈值,等待“姜晓宇”这个实验品彻底异化成毫无价值的记忆残渣。
“异常乘客…”姜晓宇浑浊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警告。他强打起精神,如同一个在泥潭中跋涉的濒死者,用尽最后的气力观察着上下车的亡魂。
几个循环过去,一切似乎如常。怨魂、执鬼、悲灵…上演着永不谢幕的悲剧。就在他几乎要放弃,准备再次冒险进行“交易”以图尽快凑齐碎片时,“异常”出现了。
那是在一个名为“无间道”的站点。站名本身就透着终极的绝望。
车门打开,外面并非固定的景象,而是不断变幻、重叠的恐怖场景——刀山、火海、冰窟、油锅…哀嚎声震耳欲聋。然而,踏上车的,却并非面目狰狞的受刑者。
那是一个“人”。
一个穿着普通现代夹克、牛仔裤,面容憔悴却清晰,眼神里没有亡魂特有的空洞或怨毒,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…奇异的“清醒”的年轻男人。他看起来和活人无异,甚至在上车时,还下意识地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他投币了。投下的,不是冥币,也不是无形的能量,而是一枚闪烁着微弱金光的…硬币?那硬币落入投币箱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清脆回响,与冥币落入的“噗”声截然不同!
姜晓宇的心脏猛地一缩!
中山装男人一直低垂的头,在这一刻,骤然抬起!空洞的眼眶第一次转向那个刚上车的“异常乘客”,那里面不再是漠然,而是…一种近乎“凝重”的注视。
异常乘客无视了中山装男人的目光,他径直走到车厢中段,在一个空位上坐下,然后,转过头,目光平静地看向驾驶座上的姜晓宇。
四目相对。
一瞬间,姜晓宇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!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…共鸣!那男子的眼神,他太熟悉了!那是在无数次轮回、无数次绝望中依旧不肯彻底熄灭的、属于“生者”的执念!
“你…也是‘司机’?”一个清晰的意念,直接传入姜晓宇的脑海, bypass 了所有规则的限制。
姜晓宇无法开口,只能用尽全部意念,传递出一个强烈肯定的波动。
“我叫陈凡,7347号。”男子的意念带着苦涩,“我撑了…很久,试图找到漏洞。我几乎成功了,我找到了‘它’的弱点,但…我也快到极限了。我的‘污染度’,恐怕已经超过百分之三十。”
陈凡…7347号!前一代的替身!
“弱点…是什么?”姜晓宇用意念急切地追问。
“规则…建立在‘替代’与‘循环’之上。它需要司机,需要这条线路运转。但‘它’…那个东西,并非无所不能。它藏在这辆车的‘核心’,依靠吸收亡魂的执念和司机的‘供奉’存在。当一个新的‘替身’完全适应,旧的‘残渣’就会被它吞噬,用以维持自身…”
陈凡的意念断断续续,仿佛在抵抗着巨大的痛苦和污染。“我发现了…当新旧交替,规则会出现一丝极其短暂的‘波动’…那是它最脆弱的时候…也是…唯一可能破坏‘核心’的机会…”
破坏核心!
“如何…破坏?”姜晓宇的意念都在颤抖。
“用…最纯粹的‘否定’…”陈凡的意念变得极其微弱,“否定它的规则,否定它的存在,否定…这永恒的循环!用你所有的意志,所有的记忆,所有的‘自我’…去冲击它!但…你必须在‘波动’发生的瞬间,在它试图吞噬我的那一刻…同时,你也必须…有足够的力量…”
陈凡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,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。他身上的“活人”气息在迅速消退,一种与中山装男人相似的冰冷死气开始弥漫开来。他的污染度,正在突破临界点!
“记住…机会只有一次…为了…不再有下一个…7348…”
陈凡的意念彻底消失了。他坐在座位上,低下了头,姿势变得与中山装男人一模一样,只是身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不甘。
姜晓宇明白了。陈凡用自己的最后清醒,为他换来了这宝贵的情报,并自愿成为了触发那个“波动”的诱饵!
他死死盯住那个开始“凝固”的陈凡,又用眼角余光警惕着中山装男人。男人已经重新低下了头,但姜晓宇能感觉到,一股无形的、贪婪的意念已经锁定了陈凡,如同蜘蛛盯上了落入网中的飞蛾。
终点站——幽冥司,快到了!
姜晓宇的灵魂剧烈地挣扎起来。他内视着那片被淤泥包围的微光,那不足百分之一的“姜晓宇”。够吗?这点力量,够吗?他能在那瞬息即逝的“波动”中,爆发出足以撼动“核心”的“否定”吗?
恐惧如同冰水浇头。但下一刻,一股更加炽烈的情绪涌了上来——那是陈凡传递过来的不甘,是无数亡魂的哀嚎,是他自己对自由的渴望,是所有被这诅咒束缚、吞噬的“司机”的怨念!这些情绪,与他灵魂中那点微光产生了奇异的共鸣!
淤泥,或许也能燃烧!
公交车驶入了那片灰蒙蒙的幽冥司。亡魂开始沉默下车。中山装男人站起身,走向陈凡。
就是现在!
当中山装男人苍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陈凡头顶的瞬间——
嗡!!!
一股无形的、剧烈的震荡以陈凡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!整个公交车厢剧烈摇晃,灯光疯狂闪烁,窗外的灰雾疯狂翻涌!规则的“波动”出现了!
中山装男人的动作猛地一滞,他那张万年不变的空洞脸庞上,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、名为“惊怒”的情绪!他猛地转头,看向驾驶座!
就是现在!
姜晓宇发出了无声的咆哮!他不再压制灵魂中的淤泥,反而将所有的力量——那不足百分之一的自我微光,连同那百分之十七点三的污染记忆,以及陈凡传递过来的所有不甘与怨念,还有他对这诅咒、对这轮回、对那幕后黑手的全部恨意与否定——全部点燃!
化作一道混杂着微光与黑暗、秩序与混乱、希望与绝望的洪流,遵循着陈凡指引的方向,狠狠地撞向公交车那无形的“核心”!那感觉,仿佛将他的灵魂本身作为炮弹,射了出去!
“我——不——认——同——!”
一道并非声音,却撼动了整个幽冥空间的意念,轰然炸响!
咔嚓!
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!
公交车猛地僵住,然后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!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!彻底的黑暗和死寂降临!
姜晓宇感觉自己被抛入了绝对的虚无,灵魂在那股反作用力下几乎彻底涣散。他“看”到,前方驾驶台的位置,一个模糊的、由无数扭曲规则和贪婪意念构成的、不可名状的“核心”显形了一瞬,上面布满了裂痕!而中山装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、不似人声的尖啸,身体如同烟雾般开始溃散!
成功了…吗?
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,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。
…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一瞬,又仿佛永恒。
一点微光,在虚无中亮起。
姜晓宇艰难地“睁开”眼。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空旷的马路边,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,初升的阳光给世界镀上了一层淡金。空气中带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。远处,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凝实的双手,摸了摸自己温热的脸颊。活着…回来了?
他下意识地看向脚边。什么都没有。没有暗红色的红包,没有冥币,没有纸条。
那辆破旧的304路夜班公交,如同一个褪色的噩梦,消失在现实的晨光中。
他抬起头,看着那辆逐渐驶近的、普通的早班公交车,车头上闪烁着清晰的数字。乘客们睡眼惺忪地上车,投下零钱或刷卡,司机打着哈欠,一切平凡而真实。
姜晓宇没有上车。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感受着久违的、属于人间的喧嚣与生机。
灵魂深处,那团微光依旧存在,虽然微弱,却纯净了许多。而那些污染的淤泥,似乎在那最后的冲击中,与那规则的“核心”一同湮灭了大部分,只剩下一些淡淡的、不再具有侵蚀性的痕迹,如同伤疤。
他活下来了。他挣脱了。
但那段经历,那些亡魂的记忆,那份永恒的孤寂与恐惧,已经永远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,无法磨灭。
他知道,这个世界看似正常,但阴影之下,谁又知道是否还隐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“规则”?
那趟幽冥公交消失了,但它留下的警示,却如同幽灵,将伴随他余生。
他转身,迈开脚步,汇入渐渐苏醒的人流。阳光照在他身上,带来暖意,却无法完全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。
终点,或许也是另一个起点。
而有些路上的东西,永远,永远不要去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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