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青山盯着张建军的头顶，那表情，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。
张建军可是308宿舍的老干部，一向以沉稳、朴素、不修边幅着称。他的个人物品永远是实用第一，一个搪瓷缸子能用掉三层漆，一件蓝布褂子能穿到发白。
可现在……
刘青山的视线里，张建军那头常年不怎么打理、略显蓬乱的长发，此刻竟然一丝不苟，整整齐齐，每一根发丝都服服帖帖地趴在那里。
更夸张的是，
他的头发竟然反射出了一种油汪汪的光泽。
“我靠……”刘青山心里咯噔一下。
这造型，这质感，这油光水滑的派头……
这他妈不是抹了司丹康吗？！
司丹康是这个年代最响亮、最时髦的美发用品，没有之一。
这玩意儿和后世的啫喱水、发胶还不太一样，它是摩丝。银白色的铝罐，高压瓶，使用前得使劲摇匀，然后“呲——”的一声，挤出来就是一大团香气扑鼻的白色泡沫。
用的时候，得先把泡沫挤在梳子上，然后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梳头。
几个来回，嘿，不管你是什么怒发冲冠的鸡窝造型，立马油光可鉴，根根分明，风都吹不乱。
这玩意儿在当下的大学校园里，绝对是时髦青年和文艺浪子的身份象征。
刘青山对这东西不陌生，因为他就有一罐，不过不常用，因为他不喜欢长发，短头发显得干脆利落。
老爷们儿要什么长发？
李卫东那臭美的家伙也有，以前枕头底下就藏着一罐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，平时都舍不得用，只有在周末去参加学生会舞会前，才会“呲啦”挤一点，把自己梳成一个大背头，自认为风流潇洒。
可问题是……
李卫东用，刘青山一点都不奇怪。
王强用，他也能理解。
但张建军用？！
刘青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张建军那是连梳子都用断齿，衬衫扣子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，浑身散发着老成持重气息的男人！
他……他会用司丹康？！
事出反常，必有妖！
刘青山那颗八卦的心，瞬间就被点燃了。
他看着张建军，又看了看旁边偷笑的李卫东和王强，脸上露出了一抹我懂了的笑容。
“老张。”
刘青山清了清嗓子，故意拉长了调调，“你这……是有情况啊？”
这一句话，
仿佛是一根火柴，瞬间点燃了气氛。
“噗——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
李卫东和王强两人，再也憋不住了。
李卫东笑得一口粥差点喷出来，他整个人仰在椅子上，拍着大腿狂笑：“哎哟……哎哟我不行了……青山，你眼睛也太毒了！”
王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，他指着张建军，上气不接下气：“哈哈……老张……你……你看看你……装！你还装！哈哈……”
再看张建军。
“轰——”
一股热血直冲头顶。
他那张本来就有些黑的脸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，迅速涨红。
那抹红色，从脸颊蔓延到耳根，最后连脖子都变成了深红色，就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张建军下意识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，可手指刚碰到镜框，就又触电般地缩了回去，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。
他那副慌乱、窘迫、又羞又恼的模样，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佳注解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情况……”
他支支吾吾，眼神飘忽，根本不敢看刘青山，声音更是细若蚊蚋，“就……就是……东子说这个……这个摩丝……没用过……我……我就体验一下……”
“体验一下？”
王强“嗤”的一声笑了出来，他一把揽过张建军的肩膀，对着刘青山揭底道：“青山，你可千万别信他！这家伙在扯犊子！”
他用力晃了晃张建军：“老张，你赶紧的，坦白从宽！你自己说，还是我们帮你说？”
“就是！”
李卫东也凑了过来，他挤眉弄眼地说道：“青山，我跟你说，咱们老张，这是准备谈对象呢！这不得……好好收拾一下？提高一下卖相嘛！”
他模仿着张建军平时老气横秋的样子，清了清嗓子：“要不然啊，就凭他原来那老干部造型，哪个女同学能看上他？”
“去去去！”
张建军急了，一把打开李卫东的手，“老干部咋了？我那时老持承重！你们俩不懂，别瞎起哄！！”
“谈对象？！”
刘青山这下是真的来了兴趣。
他上下打量着张建军，那眼神，比刚才发现“信山”时还要兴奋。
“老张！真人不露相啊！”
刘青山一把勾住张建军的脖子，把他拉到自己面前，“这是好事啊！天大的好事！快说，是哪家的姑娘？被你给看上了？现在到哪地步了？说出来，我帮你参谋参谋！”
被刘青山这么一锁喉，张建军是彻底没了退路。
他那张涨红的脸，在三个室友的围观下，简直要滴出血来。
“哎呀……你们……你们别问了……”
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，“真……真的八字还没一撇呢！”
“八字没一撇，那也是有一捺了！”
刘青山不信，他循循善诱道：“快说，是咱们系的？还是其他系的？大几的？我们认识不？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张建军被逼到了墙角，他知道今天不说，是过不去了。而且就算他不说，李卫东和王强也知道啊，他们也肯定会说的。
他一咬牙，头一低，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似的：“……是……是大二的。”
“大二的？！”刘青山脸上全是震惊。
“学姐？！”
乖乖！
这年头，大家谈朋友，基本都是同年级、同班，最多隔壁班。
毕竟都是刚从那个压抑的年代过来，男女之间接触，还带着几分羞涩和保守。
像张建军这种，不声不响直接把目标锁定在“学姐”身上的，那绝对是先锋！
“可以啊老张！”
刘青山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，“咱79级的，去追78级的！有魄力！我佩服你！不过到底是谁啊？我认识吗？”
“呃……这个……”张建军吞吞吐吐，很是不好意思。
“行了老张，你就别墨迹了！”
李卫东催促道：“有啥不好意思的，赶紧坦白，你要是再吊青山胃口，我可就说了啊？我不但说，我还头伸窗户大声喊，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！”
“别别别！”
张建军吓得魂飞魄散，这要是被李卫东喊出去，他明天就没法做人了。
他彻底投降了，破罐子破摔地说道：“我说！我说还不行吗！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又缓缓吐出，“是……是经济系的。”
“经济系？”刘青山一愣。
“对！”
王强再也忍不住了，他一把推开张建军，抢着说道：“青山，我跟你说！这个学姐，你也认识！！”
“我也认识？”刘青山愣了下，还真认识啊？
他开始在脑子里回想自己都认识大二的哪些学姐？
“就经济系的那个王芳！！”
王强兴奋地公布了答案，“就是那个……那个经常和于曼妮一起的女同学！！”
“王芳？！”
刘青山听到这个名字，足足三秒钟没说出话来。
他的脑海里，瞬间浮现出了一个清晰的形象……
个子不高，大概不到一米六，皮肤不算白。
嗯，好吧，其实还有点黑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条又黑又粗、几乎垂到腰间的麻花辫，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。
还有她那张嘴。
刘青山和她打过几次交道，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说话，语速极快，像放鞭炮一样，“噼里啪啦”，清脆、利落，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泼辣感觉。
是她？
刘青山转过头，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建军。
一个是沉稳如水、甚至有点闷的张建军。一个是泼辣如火、快人快语的王芳。
这……这俩人？
“哈哈哈哈，没想到吧？”
李卫东看着刘青山那震惊的表情，得意地笑了起来，“咱们老张，真人不露相！就喜欢这款小辣椒！”
“可惜啊……”
王强在旁边摇头晃脑，一脸的惋惜，“进展实在是……太慢了。”
他凑到刘青山耳边，小声嘀咕：“我可听说了，老张到现在……连人家学姐的小手都还没拉过呢！”
“那怎么了！”
李卫东立马反驳，他拍着张建军的肩膀，义正辞严，“爱情是神圣的！不是拉拉扯扯！以咱们老张这股子钻研学术的精神，拿下王芳学姐，那是迟早的事情！”
“滚！”张建军被这俩活宝气得没脾气了。
刘青山却是越想越觉得有意思，他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，他实在是太好奇了。
“不对啊……”
他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，“老张，王芳是经济系的，还是大二的。你是中文系大一的。你俩……这风马牛不相及的，平时上课、活动都碰不到一块儿，你们是怎么……认识的？”
这个问题一出，
王强和李卫东的笑声，戛然而止。
两人对视了一眼，脸上露出了那种你懂我懂的诡异笑容。
张建军的脸，刚刚才消下去一点的红色，又“腾”的一下冒了上来。
“嘿……”
王强笑得不怀好意，“说起这个，老张，这事儿……可就得感谢咱们青山了。”
“感谢我？”
刘青山又懵了，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，“这……这又关我什么事了？”
“怎么不关你的事？关系大了去了！”
王强压低了声音，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：“就这段时间你不是请假了嘛。”
“然后呢……”
他看了一眼张建军，“经济系那个王芳学姐，隔三差五，就跑咱们宿舍楼下。”
李卫东在旁边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，他捏着嗓子，故作娇羞：“‘哎……同学，打听一下……’
‘请问……中文系的刘青山同学……回来了吗？’”
“可不！”
王强一拍大腿，“一开始我们都纳闷啊，这王芳学姐找你干嘛？可她也不说，就问你回没回来。”
“后来呢？”刘青山的心，莫名地跳了一下。
“后来……”
李卫东指了指张建军，“咱们宿舍，谁是老好人？谁长得最安全？谁看起来最像知心大哥哥？”
“那还用问？当然是咱们老张啊！”
“所以，接待学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，就落在了老张身上！”
“老张就一次一次地下去，一次一次地告诉人家：王芳同学，刘青山还没回来。王芳同学，刘青山真的没回来……”
王强在旁边总结陈词：“一来二去……这不就认识上了吗！”
他坏笑着，用胳膊肘使劲顶了顶张建军：“咱们老张啊，就这么……相中人家那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了！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！”
宿舍里，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声。
刘青山总算是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……
他站在原地，脸上的表情，由最初的八卦、好奇，逐渐变得古怪、继而恍然大悟。
王强和李卫东还在笑，张建军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但刘青山却在这一片笑声中，捕捉到了那个关键点。
王芳？
她跑来问自己回来了没有？
隔三差五地来问？
拉倒吧。
他跟王芳，加起来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，而且每次都是跟于曼妮在一起的时候。
王芳会关心自己回没回来？
她吃饱了撑的？
所以，那是谁呢？
于曼妮。
她这是为了避嫌。
她可是如今燕京大学的学生会副主席，由于极其出众的相貌和气质，其在燕园的人气很高，知名度很大。
仅仅论在学生群体中的知名度，于曼妮是可以和自己一较高下的，尤其是在男生群体中。
如果她三番两次来打听自己回来没有……
绝对会引起一些非议！
这恰恰是自己不想看到的！
她明白这一点，所以这才派她的小跟班王芳过来。
只是没想到，老张看上了王芳。
“我这……”
刘青山砸吧砸吧了下嘴，心里五味杂陈。
“我这……算不算……无心插柳柳成荫了？给老张……当了回僚机？”
他再一想，又觉得不对。
自己是目标，于曼妮是司令，王芳是侦察兵，而老张……
老张压根就不在这次作战序列里！
他是在战场上……捡了个侦察兵回家了？！
想到这里，
刘青山实在是忍不住了，也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哎，青山，你笑什么？”李卫东看他笑，也跟着笑。
“没什么。”刘青山摇摇头，忍住了笑。
他走过去，用力在张建军肩膀上拍了拍。
张建军被他拍得一愣，“青山？”
刘青山看着他那张涨红的脸，上面写满了窘迫，他收起了玩笑的表情，一脸认真地说道：“老张，这是好事！”
“啊？”张建军又愣了。
“我说，这是好事！”
刘青山加重了语气，“王芳同学……挺好的！真的！有性格，直来直往，不藏着掖着！跟你……互补！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你什么你！”
刘青山瞪了他一眼，“喜欢就去追！大二的怎么了？学姐怎么了？学姐也是人，也得谈恋爱！”
他拍着胸脯，豪气干云：“别管什么八字一撇还是一捺，你只管往前冲吗，需要兄弟们帮忙的，尽管开口！”
“对！”
王强和李卫东也立马围了上来。
“老张，青山说得对！追学姐！多有面子！”
“咱们308宿舍，第二个脱单的重任，就交给你了！”
张建军看着眼前这三个勾肩搭背、一脸兄弟挺你的室友，他那颗慌乱窘迫的心，突然就安定了下来，那张红透了的脸，也奇迹般地恢复了常色。
他用力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。
“嗯！”
“哈哈，这就对了嘛！”
“哎，不对！”
刘青山突然又看了一眼手腕，“我靠！都八点十五了！！”
“啥？！”
“卧槽！马教授的课！”
“快快快！跑跑跑！”
刚才还兄弟情深的宿舍，瞬间鸡飞狗跳，几人像是被点着了尾巴的兔子，疯狂地冲向自己的桌子。
拿书、抓本子、背挎包。
“我的钢笔！我的钢笔呢！”
“哎！老张！别跑！把那司丹康借我喷两下！”
“滚蛋！！”
“砰！”
308的宿舍门被猛地撞开，随即又猛地关上。
“砰！！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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