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高炽辞别朱植,坐进回住处的马车里,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单调的声响。
他靠着车壁,眉头拧成个疙瘩,先前在辽王府强撑的平和,这会儿全散了去,只剩下沉沉的忧虑。
到了住处,打发走随从,他独自一人坐在堂中,望着案上冷了的茶,长长叹了口气。
那声叹息里,满是无奈——看来,想拉拢这位皇叔,远比预想中难。
朱植虽刚到辽东,言语间却对常孤雏敬重得很,一口一个“常大哥”,句句不离“跟着他学”,那亲近模样,哪里像是能轻易被说动的?
朱高炽想起父亲朱棣的嘱托,心头更沉了几分。
父亲在信里反复说,朱植手握兵权,又是太祖亲封的藩王,若能得他相助,将来举事,辽东这一头便稳了。
可如今瞧着,这指望怕是要落空了。
他起身踱了几步,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桌面。
原以为朱植就藩辽东,总要与常孤雏分一分权的。
毕竟常孤雏在辽东经营多年,军政一把抓,皇帝派亲儿子来就藩,没道理真让他当个甩手掌柜。
按常理,朱植即便嘴上不说,心里总得盘算着如何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,这正是拉拢他的好时机——只要能帮他从常孤雏那里争得些兵权、政权,还怕他不站到父亲这边?
可今日见了朱植,才知自己想简单了。
那位皇叔说起常孤雏时,眼里没有半分猜忌,反倒全是信任,连“有他没我都一样”的话都说得出口。
这哪里是要分权的样子?分明是打算安安分分跟着常孤雏做事。
“唉……”朱高炽又叹了口气,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。
辽东地处边陲,民风刚硬,军事实力更是不容小觑。
常孤雏是太子妃的亲哥哥,明摆着是太子一系的人,绝无可能倒向父亲。
若是连朱植也跟他绑在一处,那辽东这块地,将来便是铁板一块,父亲举事时,不仅借不上力,反倒可能成了掣肘。
他想起朱植那副平和沉稳的模样,看似没什么锋芒,实则心里自有定数。
这样的人,要么不动心,一旦认定了什么,怕是极难动摇。
想让他背弃常孤雏,转而与父亲联手,怕是比登天还难。
堂外的风卷着沙尘掠过窗棂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朱高炽拢了拢衣襟,只觉得这辽东的寒意,不仅在身上,更渗进了心里。
前路难走啊……他默默想着,若是少了朱植这股助力,父亲将来要面对的阻力,又要多上几分了。
朱植在辽王府歇了些时日,把辽东的街巷走了个遍,心里大致有了数,这才拾掇妥当,往府衙去熟悉事务。
刚进府衙,就见吏员们案上堆着簿册,算盘打得噼啪响,与应天府衙里常见的笔墨纸砚、经书典籍截然不同。
他走到一个老吏案前,见那簿册上写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,还有不少数字连串,不由得皱起眉:“这是何意?”
老吏忙起身回话:“回王爷,这是新学的算术,加减乘除都有简便法子,算起来快当。”
说着拿起笔,在纸上画了个“+”“-”,又写了串“123”,“就像这般,比咱们原先画‘正’字、写‘壹贰叁’省事儿多了。”
朱植接过簿册翻了翻,越看越觉得新鲜。里面不仅有算术,还有讲天地日月运行的“物理”,画着山川河流走势的“地理”,字句直白,全是些经世致用的学问,与应天那些摇头晃脑背的“之乎者也”、四书五经全然不同。
转到钱粮科,更让他开了眼界。
这里的账册用的是“复式记账”,一笔银子的来龙去脉,左边记“收”,右边记“支”,清清楚楚,哪像应天那边,往往一本账记到底,错了一处便要从头查起。
一个小吏拿着册子给他演示:“王爷您瞧,这笔商税,来源是绸缎铺,去处是军饷,旁边还标着税率,算下来分毫不差。”
朱植越看越入神,可看着看着,额头便冒了汗。
辽东商路杂,税种也多,有盐税、茶税,还有往来关外的皮毛税,每种税的算法都依着新定的章程,虽不算复杂,可架不住量大。
单是昨日一天的账,就记了满满三大本,涉及二十多家商号,每种货物的税率、折算方式都不同,稍不留神就容易弄混。
他让小吏把章程拿来,坐在案前细细琢磨。
开头还好,看懂了税目分类,可看到后面的“比例折算”“盈余亏损”,便有些头大。
原先在应天,管这些事的官只消按着旧例来,哪里见过这般精细的法子?他试着自己算一笔绸缎税,算到第三次才和账上对住,直觉得手腕发酸。
旁边的老吏见他额头冒汗,递过一杯茶:“王爷别急,这新法子看着繁,实则有章可循,学上几日便熟了。咱们刚开始学的时候,比王爷还狼狈呢。”
朱植接过茶,喝了一口,心里却明白,这看似简单的事务,里头藏着大学问。
辽东能把军政打理得井井有条,怕就是靠着这些实打实的新法子。
他抹了把汗,笑道:“看来往后,得天天来这儿拜师学艺了。”
说着,又拿起一本账册,低头钻研起来,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,映得他鬓角的汗珠亮晶晶的,倒有了几分学子苦读的模样。
这日朱植在府衙翻检文书,无意间从一堆钱粮账册里翻出一份呈条,抬头写着“辽东残障人士福利保障条陈”,字迹工整,边角却有些磨损,想来是被人反复看过的。
他本是随意一瞥,见这题目新鲜,便拿起细细读了起来。
开篇没说什么大道理,只写着“残障之士,亦为辽东子民,虽身有不便,然心向家国,当得体恤”,字句朴实,却让朱植心头一动。
再往下看,更觉出乎意料——里面的条款竟细到了骨子里。
先说这“残障”如何界定:瞎了一只眼的、断了半条腿的、自幼聋哑的,甚至是得了风瘫不能动弹的,都分门别类写得明明白白,每种情形都附了简单的辨认法子,生怕底下执行的人弄混。
朱植摸着下巴暗道:“单是这分类,就得费不少心思。”
再看补贴的法子,更是周全。
每月给的米粮,根据残障程度分了三档:最重的每月给三斗米、两斤肉,轻些的也有一斗米、半斤油,逢年过节还另加布帛。
不光给吃的,还写了“活计帮扶”——官府的作坊里特意设了轻便活计,像糊纸盒、搓草绳,让手脚还能动弹的残障人去做,做得多了还能领工钱,不叫他们觉得自己是“吃白饭”的。
最让朱植诧异的是后面的“就医与教养”。
条陈里写着,各县都要设“康健坊”,请大夫定期去瞧病,抓药的钱由官府出一半;家里有残障孩童的,还能送去专门的学馆,教他们认字、学手艺。
底下还附了一张清单,记着如今辽东已有多少处康健坊,收了多少人,花了多少银子,一笔一笔,清清楚楚。
他翻到末尾,见落款是常孤雏的名字,日期竟是三年前。
朱植放下呈条,靠在椅背上,心里泛起些波澜。
在应天那会儿,街头巷尾也常见残障乞丐,官府虽偶有赈济,却从没有这般细致的章程。
多半是给些米粮便了事,哪会想到教他们手艺、设学馆教养孩童?
正思忖着,老吏端着茶进来,见他盯着那份呈条,便道:“王爷瞧这份条陈呢?这可是常将军亲自定下的规矩,这三年来,辽东街头的残障乞丐少了大半,不少人在作坊里挣了钱,还能养活自个儿呢。”
朱植点点头,拿起呈条又看了一遍,见其中一条写着“凡欺凌残障者,杖二十,罚银五两”,不由得笑了:“常大哥倒是想得深远,连这个都料到了。”
老吏笑道:“可不是么?常将军说,都是爹娘生养的,谁也不想落得这般境地,能帮一把,就多一分念想。”
朱植把呈条仔细折好,放回原处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
他原以为辽东的治理只靠军威和新法,如今才知,这字里行间藏着的体恤与周全,才是真正把百姓放在了心上。
官府的官员要下乡视察,朱植听闻了,便让人备了简装,跟着一同前往。
他没摆辽王的架子,只穿了件半旧的青布袍,混在随行的吏员里,倒像个寻常的幕僚。
一行人先是去了近郊的村落。
田埂上,农人正忙着翻土,见官差来了,也只是抬眼瞧了瞧,便又埋头干活——想来是常常见官下乡,早不稀奇。
朱植跟在后面,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里,听着官员问农人的收成,问新播的谷种出芽如何,问水渠通不通畅。
他不插话,只竖着耳朵听,眼睛盯着那黑黢黢的土地,盯着田埂边新修的石渠,连农人手里锄头的样式,都瞧得仔细。
到了村里,官员去查看粮仓和学堂,朱植便自个儿在村头转。
见几个老婆婆坐在大槐树下做针线,缝的是军里用的护膝,他便凑过去看。
老婆婆们见他面生,却也和善,笑着说:“这是官府发的活计,缝好了给银子,还管饭呢。”
朱植点点头,问她们针脚如何算工钱,老婆婆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,他便在心里默默记着,和府衙账册上的记载对一对。
转到来年要新开垦的荒地,官员正和里正商议着如何分派劳力,如何引水灌溉。
朱植蹲在地上,抓起一把土捻了捻,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势,见那水渠的走向顺着坡势,倒省了不少力气,心里便暗暗记下:原来引水还要看地形,不是光挖沟就行。
一路走下来,他没说过三句话。
有吏员见他闷着,想搭话,他只摆摆手,示意自己听着就好。
到了饭点,就在村里的公屋歇脚,吃的是糙米饭配腌菜,他也吃得香甜,边吃边听官员和里正聊村里的难处——哪家汉子在军里受了伤,家里缺人干活;哪家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,却要帮着放羊。
这些细碎的事,他都一一记在心里,回去的路上,便对着日光,把记得的杂事在纸上理出个大概。
这般跟着下乡已有数次,他依旧是少说多瞧,瞧田地里的活计,瞧学堂里的孩童,瞧作坊里残疾人做的手艺活。
旁人只当他是新到任,想多了解些民情,却不知他每看一样,都在心里与应天的情形比一比,与府衙的文书对一对,慢慢咂摸出辽东治理的门道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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