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秦家坳比往年热闹好几倍，十年一次的秦氏修族谱，是族里天大的事。祠堂扫得干干净净，红蜡烛烧得旺，香烟飘满屋子。
几个白胡子族老穿着新棉布褂子，端坐在祖宗牌位下的太师椅上，脸绷得紧紧的。秦白术和秦当归也被叫了回来。
白术现在是附近有名的郎中，还是抗美援朝回来的，按说族谱上得好好写一笔。
可负责写字的二叔公翻着旧谱书，慢悠悠地说：“白术啊，你给族里长脸了，这大伙都知道。但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，你当年是入赘到潘家的。族谱正谱只记娶进门的媳妇和她们生的娃，你这情况，只能记在附录里。”
祠堂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，年轻后生们互相使眼色，没人敢说话。
白术站在下面，腰杆挺得笔直，脸上没表情，可手悄悄化成拳头。
当归在他后面，心里堵得慌。他未来平等思维又作祟，最烦这种重男轻女的规矩，但也知道这年代的山村，老规矩比啥都管用，跳出来反驳只会让白术更难办。
白术平静地说：“我秦白术行得正坐得端，对得起祖宗和良心，族谱咋记，我听族里的。”没争辩，可那股硬气让不少人低下了头。
仪式接着办，快九十岁的老族长被人扶出来主持。
轮到写白术这一支时，族老们又吵起来，翻来覆去就是“赘婿”“附录”那几句。
突然，老族长“哼”了一声，捂着肚子就往地上倒！众人惊呼着围上去，只见他脸蜡黄，额头全是汗，已经晕过去了，裤脚还渗出血迹和污秽。
“是急症！让开！”白术冲上去搭脉，当归也跟过来。脉象乱得很，额头滚烫，肚子摸起来硬邦邦的，是急性热痢，搞不好是疫痢，来势汹汹！
“快拿热水和干净布！”白术要扎针，二叔公却拦住他：“祠堂是祖宗地盘，不能见血，不吉利！快把太公抬回房，去请镇上的西医！”
当归急了：“不能搬！热毒都陷进去了，得马上泄热止痢，不然就危险了！”
“你个小辈懂啥！”二叔公吹胡子瞪眼，“冲撞了祖宗，你担得起责任吗？”
时间一分一秒过，老族长气息越来越弱。
白术扎针只能暂时稳住心脉，额头也冒了汗。
当归急得脑子飞快转，突然想起《金匮要略》里的黄土汤，虽然主治中焦虚寒，但灶心土能温中涩肠止血，或许有用！
“灶心土！找烧了多年柴火的灶底，取中间那块焦褐色硬土，快！”当归大喊。
众人都愣了，用土治病？还给老族长用？
“听他的！”白术沉声道，几个后生立马跑出去，很快拿回一块黑糊糊的灶心土。
当归捣碎筛成粉，用开水冲成泥汤。白术扶起老族长，一点点喂了下去。祠堂里静得只剩喘气声。
过了一炷香时间，老族长喉咙里响了一声，眉头松开，呼吸平稳了些，慢慢睁开了眼睛，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楚，污秽也止住了！众人都小声说“神了”。
老族长抓着白术和当归的手，哭着说：“规矩是死的，人是活的，能救人命的医者仁心，比虚名金贵多了！白术和当归都是秦氏好儿孙，入正谱！谁反对，就是跟我这快入土的老头子过不去！”
二叔公他们对视一眼，只好点头。
就在二叔公准备动笔把白术名字写进正谱时，一直没说话的族里三爷爷突然站出来，手里举着半块磨损的玉佩：“等等！白术不能入正谱，不光因为入赘，还因为他不是秦家亲血脉！”
众人都惊呆了，白术脸色也变了。
三爷爷说：“当年白术爹娘走得早，是我爹把他从外面抱回来的，这半块玉佩就是他身上带的。我爹临终前交代，这事要等修族谱时说，不能让外姓人占了秦家正谱位置。”
当归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刚要开口，白术却先说话了：“三爷爷，这玉佩我见过，我爹娘走后，您爹确实说过我是他抱回来的。但这些年，我没给秦家丢脸，抗美援朝我没怕死，给乡亲们治病我没含糊。是不是亲血脉，要看有没有把秦家放在心里。”
老族长喘着气说：“我早就知道这事！当年你三爷爷爹跟我说过，说白术这娃心善，是秦家的福气！血脉重要，可心更重要！今天白术救了我，当归用土汤救了我，他们就是秦家最亲的人！”说着，老族长从怀里摸出另一半玉佩，“这半块我收了几十年，现在还给你们父子，白术，入正谱！”
虽入了正谱，白术的心似乎有一丝丝悬挂着自己真正的根源。
开春后，地里还没开始忙，诊所来了几个陌生人。
带头的老人皮肤黝黑，皱纹像山里的沟，眼神却亮得很，头上包着青布，穿靛蓝色土布衣服，腰上挂着小竹筒和兽骨。身后两个年轻后生，也是民族服打扮，眼神里又警惕又好奇。
当归正给孩子看疹子，白术在整理药材。老人一进门就盯着白术问：“你就是佛子岭水库，用草药救了好多水肿病人的秦医生？”
白术放下药篓站起来：“是我，老人家您是？”
老人没回答，大步上前抓住白术的手，激动地说：“像！太像了！这精气神，跟当年救我的解放军医官一模一样！”
原来老人是百里外瑶山的盘老爹，是寨里的瑶医。
抗美援朝时，他当支前民工上了前线，敌机轰炸时受了重伤，是个姓秦的军医（就是年轻时的白术）冒着炮火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，用草药给他止血包扎，救了他一命。
后来队伍转移，就失去了联系。前阵子听说佛子岭有个秦医生医术好，尤其会治水肿，就带着儿子侄子找来了。
故人重逢，盘老爹拉着白术的手哭着说当年的事，还让儿子拿出个红布包的陶罐：“恩人，没啥好送的，这是瑶山的宝贝，自家泡的虎骨酒，治跌打损伤、祛风除湿最管用，你一定要收下！”
虎骨酒在当时可金贵了，白术连忙推辞：“这太贵重了，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分，当年的事您别放心上。”
两人推来推去，这时一个来看病的镇干部说：“现在政策严，虎是禁猎的，这酒来历怕是不正规吧？”
气氛一下尴尬了，盘老爹的儿子阿旺脸涨得通红：“这是我爹以前打的虎，泡了十几年了，咋就来历不明！”
正好县药材公司的质检员小赵也在，他凑过来看了看酒：“老师傅，现在假虎骨酒可多了，用牛骨、猫骨冒充，光看哪能分清真假。”
阿旺急了，从腰里拔出短刀“哐”地插在桌上：“你说假的？有种跟我上山，我家祠堂还挂着老虎头骨，敢去验吗！”
大伙都吓了一跳，小赵脸都白了，连连后退。盘老爹厉声喝止阿旺，可脸色也不好看，瑶民最看重信誉，被人说宝贝是假的，谁能忍？
白术按住盘老爹发抖的胳膊，看着他的眼睛说：“老爹，我信你。”就三个字，盘老爹紧绷的脸松了些。
白术又说：“瑶山兄弟的实在，我在战场上就见识过。但这位同志的话也有道理，现在世道复杂，光说不行，得拿出实在证据。”
他让当归搬来大铁药碾子，让盘老爹倒了点酒。白术把酒倒在碾槽里，奇特的事发生了，酒液泛着细微的油光，除了酒香，还有种深沉的草木腥气，和普通药酒完全不一样。
白术指着酒说：“真虎骨泡久了，酒里会有油润的光，气味也沉雄，这是老辈传的土法子，比机器懂自然道理。”又对阿旺说：“兄弟，你的心意和酒的真假我都清楚，但新社会得讲道理，不能随便亮刀。”
小赵看得目瞪口呆：“还是秦老师傅有办法，我长见识了。”盘老爹紧紧握着白术的手，阿旺也收起刀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
之后盘老爹他们在诊所附近住下，还拿出瑶家草药和白术、当归交流医术。当归更佩服父亲了，父亲处理的不只是酒的真假，更是不同民族、不同观念的碰撞，这种圆融的处事方式，在现代社会很难见到。
就在盘老爹他们准备住下时，诊所门口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，说是县林业站的。为首的人问：“谁是盘老爹？我们接到举报，说你私藏虎骨制品，违反了野生动物保护条例。”
盘老爹脸一下白了，阿旺又要摸刀，被白术拦住了。白术上前说：“同志，盘老爹这虎骨酒是十几年前泡的，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严的禁猎规定。而且这酒是他的心意，不是用来买卖的。”
林业站的人说：“不管啥时候的，虎骨都是保护动物制品，按规定得没收。”
盘老爹急得直跺脚：“这是我救命恩人，我就想送点东西报答他，咋就违法了！”
当归突然想起什么，跑进里屋拿出一本旧相册，翻出一张照片：“同志，你看这张照片，这是抗美援朝时，我爹和盘老爹在战场上的合影，旁边还有当时部队给盘老爹开的伤愈证明，上面写着我爹用草药救了他。这虎骨是盘老爹当年受伤后，寨里人帮他打的，用来泡药酒养伤的，不是特意去猎的。”
林业站的人接过照片和证明看了半天，又打电话核实了情况。过了一会儿，他说：“情况我们了解了，确实是历史遗留问题，而且没有买卖行为。这样吧，酒我们不没收，但得登记备案，以后不能再流传出去。另外，也得提醒你们，现在保护动物规定严，以后可不能再用这些东西了。”
盘老爹松了口气，握着白术的手说：“恩人，今天又多亏了你和当归。”白术笑着说：“都是应该的，咱们讲道理，总能说清楚。”
之后，盘老爹把虎骨酒小心收起来，还和林业站的人聊起了瑶山现在的生态保护，说寨里人早就不打猎了，还帮着护林呢。一场风波，反而成了林业站和瑶民交流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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