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二,夜。康陵。
朔风卷着冰碴,发出凄厉的呼啸,猛烈地抽打着署衙值房的窗棂。糊窗的高丽纸在风中剧烈颤抖,发出哗啦啦的哀鸣,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。值房内,炭火盆中的银霜炭早已燃尽,只余下一堆惨白的灰烬,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余温,迅速被从门窗缝隙钻入的寒气吞噬。
沈炼独自坐在冰冷的榆木案后,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,却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寒意如同毒蛇,从脚底顺着脊椎蜿蜒而上,直透心扉。案头油灯的光晕,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,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,拉长、扭曲,如同挣扎的鬼魅。
子时已过,万籁俱寂,唯有风嚎。但他毫无睡意。
他的面前,摊开着今日勘察享殿的零星记录,墨迹早已干透。然而,他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纸上,而是穿透了眼前的虚空,投向了数百里外,那座更加庞大、更加凶险的黑暗丛林——京城。算算时辰,赵小刀那边,应该有消息了。无论是好是坏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,如同蚁群,细细啃噬着他的内心。外线的调查,如同探入迷雾的触手,成败与否,直接关系到永陵这边能否打破僵局。时间,正一天天流逝,皇帝的限期,像一道越来越近的绞索,悬在头顶。
就在这时——值房那扇隐蔽的侧门,被极轻、极快地叩响了四下,停顿,又两下。这是最高紧急等级的暗号!
沈炼瞳孔骤然收缩,霍然起身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。他几步跨到门边,侧耳倾听片刻,迅速拉开一道缝隙。
一名浑身裹着黑色夜行衣、连头脸都蒙得严严实实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,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。来人反手迅速合上门,这才扯下蒙面巾,露出张猛那张因寒冷和紧张而绷紧的脸。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,呼吸急促,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毫不起眼的、小指粗细的竹筒。
“大人!京城……‘青蚨’急件!最高火漆!”张猛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一丝颤抖,将竹筒双手呈上。
沈炼一把接过竹筒,触手冰凉。竹筒两端用特殊的火漆封缄,漆印完好无损,正是赵小刀专用的、代表十万火急的朱色蝙蝠图案!他的心脏,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。
他挥手示意张猛警戒,自己快步回到案前,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剔开火漆,从竹筒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。纸卷用特制药水处理过,看似空白。
沈炼取过灯盏旁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瓷瓶,拔开塞子,将瓶中无色无味的药水,极其小心地涂抹在纸面上。很快,一行行清晰而细密的字迹,如同黑暗中浮现的幽灵,逐渐显现出来。
沈炼屏住呼吸,目光如电,逐字逐句地飞速阅读。随着纸上的信息流入脑海,他的脸色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凝重转为铁青,又从铁青变为一种近乎煞白的愤怒!
“砰!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!沈炼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榆木案面上!震得油灯剧烈摇晃,灯油泼洒出来,在案上蔓延开一小片污渍。他整个人,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,额头上青筋暴起,一双眼睛瞬间布满血丝,瞳孔深处,翻涌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!
“混账!”一声低沉的、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怒吼,在寂静的值房内炸响,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暴怒!
黄牙李被灭口!伪装成失足落水!
赵小刀当街遇袭!肋部受伤!对方公然警告!
对手反应之迅速、手段之狠辣、行事之嚣张,远远超出了他最坏的预估!
这不仅仅是阻挠调查!这是赤裸裸的挑衅!是对北镇抚司、对他沈炼权威的公然蔑视和践踏!更让他怒火中烧的,是赵小刀受伤!那是他过命的兄弟!
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,瞬间冲上沈炼的头顶。他恨不得立刻点齐人马,杀回京城,将那帮藏头露尾的鼠辈揪出来,千刀万剐!
然而,这暴怒的火焰,仅仅燃烧了瞬息。案头那盏摇曳的油灯,映射出他扭曲的面容,也照见了他眼底深处那无法逃避的现实——康陵的困局、皇帝的限期、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、能量惊人的对手。
不能怒。怒则失智。失智,则满盘皆输。不仅赵小刀白受伤,连永陵这边,也可能万劫不复。
沈炼猛地闭上眼睛,胸膛剧烈起伏,强行将那股翻腾的杀意,如同吞咽烧红的烙铁一般,硬生生压回心底。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,再缓缓吐出,如此反复数次。
当他再次睁开眼时,眼中的血色和狂怒已然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深不见底的、冰封般的冷静。那冷静之下,是更加坚定的决心。
“笔、墨!”沈炼的声音恢复了平稳,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。
张猛立刻上前,麻利地研墨铺纸。
沈炼提笔蘸墨,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。他略一沉吟,便运笔如飞,用同样加密的暗语和代号,开始回信。字迹铁画银钩,力透纸背。
首先,他高度肯定了赵小刀的判断和应对:“来函尽悉。汝之处置,极为妥当。敌之凶顽,已现端倪。汝能临危不乱,果断转入地下,保存实力,此为上策。” 这是对赵小刀能力的绝对信任。
接着,他明确下达了四条指令,条理清晰,不容置疑:
“一,安全第一。准汝所请,所有明面查探,即刻起,全面停止。参与人员,妥善隐蔽,无令不得妄动。”
“二,以静制动。当前要务,非是强攻,而是固守。重点转为秘密监控,启用‘暗桩’,记录异常,积累信息,以待时机。”
“三,拓宽视野。在确保绝对安全之前提下,可尝试从更宏观层面,查探与‘海沙帮’或有交集之官面人物,重点:漕运、市舶司、东南籍贯之京官及东南沿海之大型商贸网络尤以经营海外奇珍、私货者为首要。切记,只作远观,不可近察,更不可触及核心。”
“四,保持联络。启用‘金铃’备用渠道,削减通信频次,内容务求简练。非十万火急,不得轻易动用。”
写完指令,沈炼的笔尖停顿了片刻。灯光下,他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。然后,他换了一种略微舒缓、却更加凝重的笔触,在信末,添上了一段话:
“刀弟,”他用了平日的称呼,笔迹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,“伤势如何?务必珍重。京师水深,敌焰正炽。切记,安危为重,余事皆可暂缓。你我兄弟,风雨同舟。静心蛰伏,静待天时。”
“风雨同舟,静待天时”八个字,写得格外用力。这既是命令,是策略,更是一种超越上下级的、生死相托的承诺与嘱托。
封缄,加盖密印。沈炼将回信交给张猛:“用‘金铃’渠道,最快速度送出。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“是!”张猛重重点头,将信小心翼翼收好,如同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。
值房内,重归死寂。只剩下沈炼一人,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风嚎。
几乎就在同一时间,数百里外的京城。
在南城一处更为隐蔽、几乎与贫民窟无异的新安全屋内,赵小刀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,靠坐在一张破旧的板床上。伤口依旧隐隐作痛,但他的脸色却平静了许多。当“哑书”将沈炼的回信递到他手中,他用同样的药水显影,读完那熟悉的笔迹和字里行间蕴含的信任与关切后,一直紧绷的心弦,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。
大哥懂他。也给了他最需要的东西——明确的指令,和毫无保留的支持。
他将信纸凑到油灯上,看着它缓缓卷曲、变黑,最终化为灰烬。然后,他吹熄了油灯,整个人融入彻底的黑暗之中。唯有那双眼睛,在黑暗中,闪烁着冷静而坚定的光芒。
他知道,最艰难的时刻或许才刚刚开始。但他不再是孤军奋战。在永陵那片巨大的阴影下,在京城这片深不见底的浑水中,他们兄弟二人,已然背靠背,结成了一道最坚固的防线。
风雨同舟。
静待天时。
而康陵署衙值房内,沈炼,依旧站在窗前。外线的受挫,如同沉重的铅块,压在他的心头。对手的强大与凶残,让他对永陵内部的这场博弈,有了更清醒、也更残酷的认识。
接下来的每一步,都必须在刀尖上行走。不仅要斗勇,更要斗智。不仅要破案,更要……活下去。
夜,还很长。风,还在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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