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廿六，萧令仪与颜述之结束河北调研，返回京城。此行历时月余，走访三县九乡，记录详实，感触良深。
回京次日，萧令仪向父皇母后复命。坤宁宫暖阁里，她详细禀报了涿县、永清、武邑三地社学的不同情形，以及各地因地制宜的做法。
“……涿县重实用，陈夫子自编补充教材，教孩子认草药、治小病；永清重扶困，设立育儿堂和速成手艺课，让贫困女童能上学；武邑重激励，以赋税减免、产品包销等实惠，提高女子就学率。”萧令仪呈上厚厚的记录册，“儿臣以为，三地经验各有可取，当整理推广。”
沈静姝翻阅记录，见里面不仅有文字描述，还有手绘的图表、采集的数据、农户的原始话语，甚至夹着几片孩子们采的草药标本。
“做得仔细。”她赞许道，“令仪，这趟出去，你长大了。”
萧景珩也点头：“见识了民间实情，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。这趟调研有价值。”
萧令仪脸微红：“是颜大人教儿臣要记录详实。他说，调研不是走马观花，要蹲下来看，坐下来听。”
提到颜述之，沈静姝抬眼看了看女儿：“颜大人这趟同行，可还尽责？”
“极是尽责。”萧令仪郑重道，“每到一地，他必访社学夫子、问家长孩童、查学堂设施，记录之细，儿臣自愧不如。且在永清时，他想出设立育儿堂的法子，解决了女童带弟妹上学的难题。”
她顿了顿，轻声道：“父皇，母后，儿臣……儿臣有句话想说。”
萧景珩与沈静姝对视一眼，温声道：“你说。”
“儿臣心仪颜大人。”萧令仪抬起头，目光清澈坚定，“非因他官居何职，家世如何，乃因其人品端方，心系百姓，与儿臣志趣相投。这月余同行，儿臣更知其为人——务实肯干，体察民情，尤重女子教育，与儿臣同心。”
暖阁里安静了一瞬。沈静姝看着女儿坦荡的眼神，眼中泛起笑意：“令仪，你能如此坦诚，母后很高兴。”
萧景珩沉吟片刻：“颜述之确有才德。但他家世寒微，你可想清楚了？”
“儿臣想清楚了。”萧令仪道，“父皇母后当年推行新政，不也面对诸多非议？门第之见，儿臣不愿囿于其中。且颜大人曾言，他母亲因是女子，空有才学不得施展，故他深知女子教育之重。这般见识，寒门子弟中几人能有？”
这话说到了沈静姝心坎上。她轻拍女儿的手：“你能看到这些，便是看对了人。不过婚姻大事，还需双方父母首肯。颜大人那边……”
“儿臣尚未与他明言。”萧令仪脸微红，“但儿臣感觉得到，他……也有此意。只是顾及门第悬殊，未敢言明。”
沈静姝点头：“那便等时机。眼下先将调研成果整理成书，这是正事。”
同一日，颜述之在礼部衙门向尚书及诸同僚汇报调研所得。他准备充分，不仅口头汇报，还展示了自己绘制的图表、整理的数据、收集的案例。
“……故下官以为，社学教材当分‘基础版’与‘地方补充册’。基础版全国统一，教常用字、基础算术、律法常识、卫生知识。地方补充册由各地自编，加入本地农事、手艺、歌谣谚语。”颜述之将三县自编的补充教材样本一一展示，“如此既保证了基础教育的统一性，又照顾了地方差异性。”
礼部尚书仔细翻看那些用粗糙纸张手写的补充教材——涿县的草药图鉴、永清的草编教程、武邑的赋税减免章程，虽粗陋却实在。
“颜大人此行辛苦。”尚书赞道，“这些材料宝贵，当尽快整理成册，发往各地参考。”
“下官已着手整理。”颜述之取出一份目录，“计划编成《社学实务三例》，详述三地不同做法，附以适用条件、操作要点。另编《社学教材编写指南》，指导各地自编补充册。”
同僚们传看目录，纷纷称道。有人问：“颜大人，武邑的赋税减免政策，别处可否效仿？”
“可效仿，但需因地制宜。”颜述之道，“富庶之地或可全额减免，贫困之地或可部分减免，甚至以工代赈。关键是要让百姓看到实惠——女童上学，家里短期少个劳力，但长期看，女子识字会算账、学手艺能挣钱，对家庭有益。”
又有人问：“那育儿堂呢？各地都能设吗？”
“臣建议，贫困地区优先设。”颜述之道，“永清的经验是，请寡居老妇照看幼儿，社学提供简单食宿。投入不大，效果显着。女童能安心上学，家长无后顾之忧。”
这场汇报从上午开到午后。颜述之有问必答，数据详实，思路清晰。结束时，尚书特留他说话。
“述之，”尚书改了称呼，显得亲近，“你这趟差办得好。更难得的是，公主对你赞誉有加。”
颜述之心中一紧，恭敬道：“公主明理果决，下官只是尽本分。”
尚书意味深长地看着他：“尽本分是好的。但有些事，若有心，也要有所为。你明白本官的意思吗？”
颜述之沉默片刻，郑重行礼：“下官明白。谢大人提点。”
离开礼部时，已是黄昏。颜述之没有直接回住处，而是去了翰林院。在值房里，他取出萧令仪临别时赠的一方素帕——帕角绣着小小的梅花，与那支簪子相配。
他提笔给父亲写信，详细说了调研之事，也隐晦提了公主。信末写道：“……儿此行，更觉为民做事之要。社学之事，女子教育，皆关乎国本民生。儿愿毕生致力于此。至于其他，儿当谨守本心，不负所学，不负……所托。”
信写完，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。想起调研途中那些女子渴求知识的眼睛，想起公主谈及女子教育时的神采，心中愈发坚定。
无论前路如何，他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。
而在宫中，萧令仪正与徐清韵整理调研材料，准备编纂成书。徐清韵看着她专注的侧脸，轻声道：“公主这趟出去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。”
“哪里不一样？”
“更沉着了，也更坚定了。”徐清韵笑道，“像是真正找到了要做的事，并且知道怎么去做。”
萧令仪搁下笔，轻叹：“徐姑姑，你是知道的。从前办雅集、编教材，虽也用心，但总像是在完成母后交代的事。这趟出去，见了那些真实的女子、真实的困境，才觉得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就像颜大人说的，不为虚名，不为仕途，只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，尽一份力。”
徐清韵点头：“公主能这么想，娘娘一定欣慰。”
正说着，宫人送来颜述之刚整理好的《社学实务三例》初稿。萧令仪翻开细看，见条理清晰，案例详实，建议中肯。附录里还有他手绘的三县社学分布图、女童就学率变化图，一目了然。
“他做事总是这般周全。”萧令仪轻声道，眼中有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。
徐清韵看在眼里，心中明了。她想起多年前皇后娘娘说起要推行女子教育时，眼中也有这样的光。
有些事，有些人，是命中注定的。
夜深了，萧令仪还在灯下校对书稿。而在宫墙之外，颜述之也在灯下修订文稿。两个年轻人，一个在深宫，一个在陋室，却为着同一件事努力着。
他们都相信，这些记录、这些建议、这些经验，终将变成实实在在的改变，让更多孩子能上学，让更多女子有出路。
而这份共同的信念，也让两颗心，在这个春夜里，悄然靠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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