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庙的会议,与其说是军事部署,不如说是一场集体性的诀别。
当林啸天那句“东门……就绝不会丢!”的誓言还在大殿中回荡时,石铁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只说了一个字:
“好!”
这个“好”字,重若千钧。
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。
“轰隆!!” “轰隆!轰隆!!”
半小时后,三声惊天动地的巨响,从西门、南门、北门的方向接连传来。
王庚的爆破组,忠实地执行了命令。
三座连通城外的石桥,在黑色的烟柱和冲天的水花中,化作了碎石。护城河的河水倒灌,发出了沉闷的咆哮。
这三声爆炸,不仅是炸断了桥梁,更是斩断了全城军民所有的退路。
临水城,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。
恐慌,像瘟疫一样在城中瞬间炸开。
“炸桥了!他们炸桥了!” “不让我们跑了!这是要把我们都困死在这儿啊!” “天杀的!我们不该信他们的!”
百姓们哭喊着,拍打着紧闭的城门,绝望的咒骂声此起彼伏。
“安静!!”
李大山带着政治部的战士,站在城中鼓楼上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:
“乡亲们!不是不让你们跑!是来不及了!鬼子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城外十里!现在出城,就是活靶子!”
“我们炸桥,不是为了困死大家!是为了集中所有的力量,守住东门!守住我们唯一能守住的地方!”
“东门在,临水城就在!东门破,全城皆亡!”
“我们三百多号弟兄,没有一个人会后退!我们会和你们一起,死守这座城!”
李大山的声音,在百姓的哭喊中显得有些单薄,但那份决绝,却渐渐镇住了一些骚动。
……
夜幕,如同黑色的裹尸布,缓缓降临。
东门城墙,成了这座孤城唯一的屏障,也成了全城唯一的希望所在。
这里没有恐慌,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。
按照林啸天的部署,游击队三百多名战士,除了必要的警戒,全部集中到了东门这条防线上。
战壕里,城墙上,到处都是忙碌而又安静的身影。
“哗啦……哗啦……”
战士们在默默地擦拭自己的武器。枪管被擦得发亮,在微弱的马灯光下,反射着冰冷的寒光。
“噌——噌——”
刺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刺刀磨得雪亮,锋利得能吹毛断发。他们知道,当子弹打光时,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武器。
赵铁柱提着一桶滚烫的桐油,分发给机枪组的战士。
“都给老子听好了!”他压低声音,但威严不减,“把机枪布都给俺浸透了!这打起来,枪管子会发烫,水冷得太慢!营长说了,用湿布给枪管降温!谁的机枪要是卡了壳,老子先崩了他!”
“是!”机枪手们小心翼翼地接过桐油,把备用的棉布一条条浸泡,再拧干,整齐地叠在机枪旁边。
城墙的暗堡里,那两挺作为“毒牙”的重机枪,已经架设完毕。战士们正在用最后的时间,检查着每一发黄澄澄的子弹,把它们整齐地压进弹链。
林啸天沿着三道战壕,一寸一寸地巡视着。
他走得很慢,很仔细。
他停在第一道战壕的一个拐角,一个年轻的战士正紧张地给一捆集束手榴弹缠绕引线。
“手别抖。”林啸天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。
小战士吓得一哆嗦,手榴弹差点掉在地上。
“营……营长!”
“我来。”林啸天蹲下身,从他手里接过引线,“绳子要这么缠,留个活扣。拉的时候,才利索,不会卡住。”
他的手很稳,手指在引线间灵活地穿梭,就像在编织一件艺术品。
“记住。”林啸天把缠好的手榴弹递给他,“鬼子的坦克要是冲过来了,别慌。等它靠近了,照着它的履带扔!别扔车身,那跟挠痒痒没区别!”
“是!营长!我记住了!”小战士的脸涨得通红,大声回答。
林啸天拍了拍他的肩膀,站起身,继续往前走。
他看到了刘三娃,那个曾经的“新兵”,如今的一连连长。他正带着几个老兵,在战壕的必经之路上,悄悄地拉着细不可见的绊索。
“营长!”
“怎么样了?”
“都布置好了!”刘三娃指着那些绊索,狞笑道,“绊索连着手榴弹。鬼子要是敢跳进咱们的壕沟,保管让他们先上天!”
“好。”林啸天点点头,“告诉弟兄们,自己人别踩了。”
“放心吧营长!咱们自己走的道,都撒了白灰了!”
林啸天又爬上了城墙。
王庚正带着他的爆破组,做最后的检查。
“老王,城外的雷场怎么样了?”
王庚抹了把脸上的汗,他刚从城外摸回来:“嘿嘿,营长,你放心!三百多颗手榴弹,加上二十几个弟兄们缴获的‘大家伙’(炸药包),全给他们埋下去了!”
他指着城门外那片被林啸天画了“x”的开阔地:“从一百五十米到八十米,我给他们铺了三层!别说是人,就是坦克开过来,也得给它炸断腿!引线都拉到我们墙根底下了,我亲自守着!鬼子不来则已,来了,我就给他们放个震天响的‘开门炮’!”
“辛苦了。”林啸tian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嗨!一家人不说两家话!”王庚咧嘴一笑,露出了两排白牙,“不过啸天,你这招真他娘的损!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东门,跟鬼子玩命。我喜欢!”
林啸天没有笑。他走到石铁山和李大山面前。
两位首长也一夜没睡,正站在城墙上,忧心忡忡地看着城内。
“队长,参谋长。”
“啸天,你来了。”石铁山回过头,“防线都布置好了?”
“都好了。弟兄们士气……还行。”
李大山叹了口气:“城里的百姓……唉,都疏散到西城和南城了。东门这边,已经全部清空了。该做的,我们都做了。”
石铁山看着林啸天:“啸天,你怕吗?”
林啸天沉默了片刻。他看着城墙下那些正在抓紧时间休息的战士,他们中,有的人才十七八岁,脸上还带着稚气。
“怕。”林啸天坦诚地回答,“我怕。我怕天一亮,这些活生生的弟兄,就都要变成……尸体。”
石铁山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怕就对了。只有知道怕,才知道怎么活下去。但是啸天,你要记住,我们是军人。我们的命,不只是自己的。我们是……火种。”
他顿了顿,说:“去吧。战前动员,该你这个营长去做了。告诉他们,为什么而战。”
“是!”
……
黄昏。1939年4月14日,日落。
这是临水城陷落前,最后的黄昏。
残阳如血,将东门的城墙和战壕,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暗红色。
“侦察营!全体集合!!”
林啸天的吼声,在空旷的东门大街上响起。
三百多名战士,迅速从各自的阵地上汇集过来。他们没有排成整齐的队列,而是按照战斗编组,席地而坐,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街道。
所有的目光,都集中在那个站在沙袋堆上的年轻营长身上。
林啸天环视着他的弟兄们。
他看到了赵铁柱,正襟危坐,像一尊铁塔。 他看到了刘三娃,正擦着他的刺刀。 他看到了那个被他教导过的机枪手,正紧张地搓着手。 他看到了更多熟悉的、不熟悉的面孔。
他深吸一口气,夕阳的余晖,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。
“兄弟们!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刀,划破了沉重的暮色。
“我是林啸天!”
“一个多小时前,我们的哨兵回来了。他告诉我们,城外三十里,是日军松井一郎的部队!五千人!带着坦克!带着重炮!他们是来……要我们命的!”
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,但没有人说话。
“我们有多少人?”林啸天伸出三根手指,“三百二十七人!”
“五千对三百!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鬼子看得起我们!用一个旅团的兵力,来给我们这三百多人送葬!”
“有人在想,这仗没法打。这是送死!”
“没错!”林啸天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这他娘的就是送死!!”
“但是!”他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沙袋上,沙土飞扬!
“我们能退吗?!”
“不能!!”赵铁柱第一个站起来,红着眼睛嘶吼。
“我们身后是什么?!”林啸天指着身后的城区,“是我们挖了三天战壕,给我们送了三天饭的大娘!是给我们缝了三天衣服的嫂子!是那些学着我们,也要搬沙袋的孩子!”
“我们要是退了!鬼子冲进来!那些大娘,那些嫂子,那些孩子!会怎么样?!”
“南京!!”
林啸天嘶吼出这两个字!
“你们想让他们,被鬼子当成猪狗一样屠杀吗?!”
“不想!!”三百人齐声怒吼,声震长街!
“这一仗!”林啸天指着脚下的土地,“会很苦!会很惨!我们中的很多人,可能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!会死!会死得很难看!”
“但是!”他挺直了胸膛,“我们必须守住!为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!为我们牺牲在鲁南山区的战友!为石队长!为王庚!为我们自己那颗还没被狗吃了的良心!!”
“我们是侦察营!是全队的尖刀!过去,我们插进敌人的心脏!今天,我们就是钉在这里的盾牌!是临水城最后一道屏障!!”
“我,林啸天,你们的营长!”他拔出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猎刀,刀锋在血色残阳下闪着寒光!
“我向你们保证!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!我会守在最前面!”
“鬼子的第一颗子弹,会先打中我!鬼子的第一把刺刀,会先捅进我的胸膛!”
“只要我林啸天还站着,东门的阵地……就绝不会丢!!”
“兄弟们!!”他高举起猎刀。
“告诉我!你们怕不怕死?!”
“不怕!!” “不怕!!”
“好!!”林啸天热泪盈眶,“那我们就跟鬼子……死战到底!!”
“死战到底!!” “死战到底!!” “死战到底!!”
三百多名汉子的吼声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,冲破了暮色的束缚,在临水城的上空盘旋,久久不息。
城中,那些躲在屋里的百姓,听到了这股悲壮的吼声。他们停止了哭泣,纷纷走到窗前,朝着东门的方向,默默地祈祷。
……
夜,彻底深了。
战前的最后一夜,总是格外的漫长。
吼声散去,战士们回到了各自的阵地,等待着黎明,等待着死亡。
没有人睡觉。
沉重的寂静,再次笼罩了阵地。
有人从怀里掏出了旱烟袋,默默地抽着。 有人拿出了珍藏的家书,借着微弱的灯光,一遍又一遍地看着。
不知是谁,用口琴吹起了一支跑了调的家乡小曲。 “……高粱熟了,红满天, 爹娘盼儿,何时还……”
低沉、悲凉的曲调,在战壕里飘荡,勾起了所有人心中最深处的思念。
“别吹了!晦气!”一个老兵低声骂道。
口琴声停了,取而代之的,是压抑的抽泣声。
“想家了?” “想……俺娘……她还不知道俺在这儿……”
“别哭了。”老兵叹了口气,“哭了也没用。给家里写封信吧。”
写信。
对。
战士们纷纷拿出了纸笔。没有纸笔的,就用木炭,在衣服衬里上写;没有衣服的,就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,在城墙砖上刻。
他们在写遗书。
赵铁柱这个粗通笔墨的汉子,正趴在地上,用一颗子弹头,在烟盒纸上使劲地戳着字。 “……爹,娘,儿不孝……为国尽忠了……下辈子,再报你们的养育之恩……”
刘三娃也在写。他没有家人。他想了半天,把信写给了林啸天。 “营长,跟着你,俺不后悔。俺要是死了,给俺立个碑就行,告诉后人,俺刘三娃,打过鬼子!”
林啸天没有写。
他一个人坐在城墙的角落里,擦拭着那把石铁山给他的驳壳枪。枪身冰冷,一如他的心情。
“大哥……”
一个熟悉而又沉重的声音响起。
林啸天抬头,是王庚。他那魁梧的身体,在夜色中像一座小山。
他没有了平时的嬉皮笑脸,脸上满是凝重。
“老王。”
王庚一屁股坐在他身边,递过来一个酒囊:“喝一口。”
林啸天没有拒绝,拔开塞子,猛灌了一口。辛辣的酒液,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喉咙。
“大哥。”王庚又喊了一声,这个称呼,他只在私下里最严肃的时候才用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、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。
“这是啥?”林啸天问。
“遗书。”王庚的声音很低。
林啸天的手猛地一抖,酒洒出来几滴。
“俺娘,还在老家山里。”王庚看着远方的黑暗,仿佛在看自己的家乡,“俺是独子。俺爹死得早,是俺娘一个人把俺拉扯大的……”
“她总盼着俺回去,给她娶个媳妇,抱个孙子……”王庚的眼圈红了,“俺……怕是……尽不了这个孝了。”
他把布包硬塞进林啸天的手里。
“大哥,咱俩认识快两年了。俺王庚这辈子没服过谁,就服你!你比俺小,可你比俺强!俺信你!”
“这个……”他拍了拍林啸天手里的布包,“里面是俺娘的地址,还有……俺攒下的几块大洋。”
“如果……”王庚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如果俺……回不去了……你……你要是能活着出去……”
“帮俺……把这个交给俺娘。告诉她,她儿子王庚,没孬!没给她丢人!是条汉子!是……是打鬼子死的!!”
“告诉她,下辈子,俺还做她的儿子!!”
王庚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,此刻已是泣不成声。
林啸天握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,那上面,似乎还带着王庚的体温。他只觉得这薄薄的几层布,比他扛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重。
“老王……”林啸天的嗓子堵住了,“别说这种话。我们……我们会一起活下去。”
“哈哈……”王庚抹了把脸,又恢复了那副粗豪的样子,“那是最好!咱俩还得一起喝庆功酒呢!”
他站起身,重重地拍了拍林啸天的肩膀:“大哥,俺去守着雷场了。鬼子要是敢来,俺第一个送他们上西天!”
王庚大笑着,走向了城墙的另一端,那背影,在夜色中,显得无比的悲壮,无比的坚定。
林啸天一个人坐在原地,久久未动。
他低头,看着手里的遗书。
他想起了石铁山的托付,想起了百姓的期盼,想起了王庚的嘱托。
他慢慢地站起身,走到城墙垛口。
冰冷的夜风,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。
城外,一片死寂。
但林啸天知道,在那片黑暗中,有五千头饿狼,正睁着嗜血的眼睛,等待着天明。
他握紧了冰冷的驳壳枪。
“来吧。”他对着黑暗,轻声说道。
“松井……我等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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