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影西斜,申时已过。
距离慕青承诺的半天之期,只剩下最后不到两个时辰。
冬日的白日本就短暂,天色已然昏沉。
皇宫,紫宸殿内。
皇帝放下手中奏章,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。
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点燃,跳动的火焰在御案上投下晃动的光影。
“什么时辰了?”皇帝问道。
侍立在侧的太监连忙躬身回复道:“回陛下,酉时三刻了。”
皇帝“嗯”了一声,沉默了片刻,又问:“慕青有消息传来吗?”
“回陛下,尚无消息。”
皇帝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,“半天时间眼看就要到了。她莫不是自知查不出什么,畏罪潜逃了?罢了……”
他直起身,脸上闪过一丝不耐,
“传朕旨意,命大理寺将慕柯一家,即刻押至紫宸殿前。她慕青不是要半天时间吗?朕就在这时辰的末尾,亲自审判她的家人!也传唤大臣们来,看看谋权篡位,勾结外邦是何下场!”
夜幕缓缓降临,皇宫各处次第亮起灯火。
紫宸殿前,汉白玉铺就的广场被宫灯照得一片通明,却更显肃杀寒冷。
慕柯、许疏桐、慕陵川、慕陵河四人,被除去官服,跪在冰冷的石板上。
顾兰倾也被带到,他身上的衣服换了身洁净的,遮掩住满身的伤痕,虽脸色苍白,但仍跪得脊背挺直。
单薄的衣衫在料峭寒风中拂动,非但未折其态,反为他平添几分清绝之气。
他们身后是持戟而立,面无表情的禁军侍卫。
齐云站在殿前一侧,眉头微蹙,望着跪在地上的慕家人和顾兰倾,眼神复杂。
而齐音公主则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和快意。
她还特意瞥了一眼同样被“请”来、跪在稍远处的罗斯国王子西蒙尼。
西蒙尼低着头,银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,看不清表情。
没有人说话,只是静静地等待着。
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,只有寒风吹过宫灯发出的细微呜咽声,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声。
终于,内侍太监再次走到皇帝身边禀报:
“陛下,戌时六刻了,距慕少师所请的时辰,只差一刻。”
皇帝缓缓抬起眼皮,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众人,又望向宫门的方向,那里依旧空无一人,只有摇曳的灯影。
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,开口道:“行了行了,宣旨吧。”
太监深吸一口气,挺直腰板,向前一步,面向广场。
尖细高昂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: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查慕柯及其子慕陵川、慕陵河,勾结权相顾兰倾,私藏甲胄,妄启边衅,更兼里通外邦,其心可诛,其行当戮!证据确凿,不容狡辩!依我朝律法,当处——”
“报——!!!”
一声急促而响亮的长呼从宫门方向穿透而来。
只见一名禁军侍卫冲过宫门,气喘吁吁地高声禀报:
“启禀陛下!慕少师求见!她已在宫门外!!”
跪着的慕家人猛地抬起头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!
齐音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。
太监宣旨的声音戛然而止,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向皇帝。
所有人的目光,齐刷刷地投向了那洞开的、被灯火照亮的宫门方向。
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广场,吹动来人的衣袂。
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逆着宫灯的光辉,正疾步朝紫宸殿走来。
她的发丝略显凌乱,官袍上甚至还沾染着些许尘土与不明污渍,显然经历了连番奔波。
慕青立于阶下,虽风尘仆仆,目光却清亮如星,朗声道:
“陛下!臣已查明,所谓顾相通敌叛国、慕家私藏甲胄之事,纯属子虚乌有,乃有人精心构陷!”
皇帝端坐龙椅,冕旒后的目光晦暗不明,声音听不出情绪:
“哦?构陷?慕青,你可知构陷朝廷重臣,同样是重罪。你口口声声说是构陷,证据何在?”
“证据在此,人证亦在此!”
慕青侧身,对着宫门方向高声道,“带人证、物证!”
只见叶秋绝亲自领着数名大理寺衙役,押解着数人走上广场。
被押解者包括:面色惨白、瑟瑟发抖的赵勤;两名被捆缚结实、垂头丧气的灰衣男子以及徐嬷嬷和周莲儿。
看到这些人出现,尤其是徐嬷嬷和周莲儿,齐音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。
慕青指向赵勤:“陛下,此人便是传递那封所谓‘密信’的斥候赵勤!他已然招认,是受人指使,送一封他不知内容的密封信件入京,并因此获得重酬!所谓边关密信,根本来源不明!”
她又指向那两名杀手:“而这二人,乃是大理寺少卿潘睿府中派出,意图在枯柳巷杀赵勤灭口!幸被臣与大理寺同仁及时阻止!若非心中有鬼,何须杀人灭口?”
最后,她的目光落在徐嬷嬷和周莲儿身上:
“至于这位徐嬷嬷,乃齐音公主殿下身边心腹。周莲儿,鸿胪寺序班周明之妹,公主府一等丫鬟。周莲儿已招认,其兄周明正是在徐嬷嬷以重利和家人安危胁迫之下,利用职权,绕过兵部,将那封假信直送御前!此乃欺君罔上,构陷大臣之铁证!”
人证物证俱在,条理清晰,指向明确。
广场上一片哗然,众臣窃窃私语,目光纷纷投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齐音公主。
齐音猛地站起身,尖声道:
“父皇!休要听她胡言!这……这都是慕青屈打成招,串通起来诬陷儿臣!她恨儿臣阻挠她与顾兰倾的婚事,故而报复!”
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急忙转向皇帝,声音带着哭腔:
“父皇!即便信件有疑,那顾兰倾与西蒙尼王子私下往来甚密总是事实!那墨锭便是明证!是顾兰倾亲口请求西蒙尼王子在边境制造事端,且有物证为凭!里通外国,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!”
皇帝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跪着的顾兰倾,又扫过西蒙尼,最后落在叶秋绝身上:
“叶卿,慕青所查信件之事,朕已知晓。但齐音所奏顾兰倾与西蒙尼私下接触,以及那墨锭之事,你查证如何?是否属实?”
叶秋绝面露难色,他虽与顾兰倾有私交,但职责所在,只能如实禀报。
他叹了口气,躬身道:
“回陛下,经臣查证,顾丞相与西蒙尼王子……确有多番私下接触,至于所谈内容臣未能详查。”
“而齐音公主殿下呈上的墨锭,经工部匠人初步辨认,其材质、形制、雕刻风格,尤其是背面的‘兰倾’二字,与顾丞相平日所用墨锭极为相似,几可乱真。”
齐音闻言,脸上重新浮现出自信的微笑,看向慕青和顾兰倾的眼神充满了挑衅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不语的顾兰倾忽然抬起头道:
“陛下,关于那墨锭,臣有话要说。”
皇帝目光微动:“讲。”
顾兰倾看向叶秋绝:“叶大人,可否将那块墨锭,再予我一观?”
叶秋绝看向皇帝,见皇帝微微颔首,便将那盛放着墨锭的锦囊递还给内侍,由内侍送到顾兰倾面前。
顾兰倾并未接过,只是就着内侍的手,仔细看了看那墨锭,然后抬头,问道:“叶大人,方才查验时,可确认这墨锭正面雕刻的兰草,除了形态,其上并无任何字迹?”
叶秋绝不明所以,肯定地点头:“是,墨锭正面唯有兰草浮雕,并无字迹。”
“那就对了。”
顾兰倾转向皇帝,答道:“陛下,此墨锭,乃是仿品。”
“仿品?”皇帝挑眉。
“正是。臣所用墨锭,确系固定匠人所制,形制固定,流入市面被他人所得仿制,并不稀奇。然而,自臣十五岁起,所有贴身常用之物,无论是笔墨纸砚,还是佩玉器具,皆会由臣亲手,在其不显眼处,刻下一个字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穿越众人,落在了慕青身上,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无数光阴。
“刻的……是一个‘青’字。”
“慕青的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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